赵廉将沈珩引到承阳殿的后殿中,见沈珩似是仍有些醉意,便问道:“公子可还需要再让司药局准备一壶醒酒茶?”沈珩摆了摆手,答道:“不必,赵公公,让人下去吧。”
赵廉连应着,低声嘱咐身边的宫人道:“给沈公子好生伺候着。”
宫人忙点头如捣蒜,皆是做好了今夜只能浅眠的打算。
沈珩本也不是第一次留宿宫中了,后殿中仍有专门留给他的被褥寝衣,就连伺候的宫人都是经年累月跟下来受过磨砺的。只是他最近在府上看顾生辰宴,这被褥倒是闲置了好几个月。
刚合上门不久,宫人便听到了沈珩的传唤声:“来人啊!”
“沈公子,怎么了?”宫人压低声音应答,既不敢怠慢这位主子,也怕惊扰了同在承阳殿的陛下。陛下最近本就休息不好,若是一朝被惊醒,实在难说是谁的罪过。
“这被褥上怎么有旁人的气味?”
“回公子,这侧殿素来只有您住着,您不在,奴才们从不敢进来啊。”
沈珩满脸不耐烦,将床铺上的一张薄被扔到地上:“撑开你的狗鼻子好好闻闻。”
那宫人苦不堪言,拿起来闻了闻,这分明不是什么“旁人的气味”,而是沈珩自己身上的酒味。可他知道自己今日是逃不过此劫,与其辩驳起来折腾半宿,不如立马认错改错,再这小祖宗赶出去,今晚便能安生了。
于是,他便立马跪下说道:“奴才有错!这被怕是蒙了灰错了味,奴才立马去给公子换床新的来!”
“呵,本公子素来用的是这床被褥,你换了新的,岂不是还一股陈年旧棉花味?”
“回公子,宫中被褥每日晾晒,公子大可……”
“闭嘴!”
沈珩声音凌厉,那宫人被呵得立马住了嘴。
沈珩似是大为恼火,深吸了一口气,说道:“你去。”
“公子您吩咐!”
“我要陛下盖的被。”
宫人闻言,立马头晕目眩。把陛下盖的被拿过来?他是有过人的轻功,能悄没声地把陛下的被扯下来献给这小祖宗,还是有十个脑袋够砍,敢在君王酣睡之时走到他的枕畔告诉他“陛下,我今日必得要你身上这床被”?
见宫人半晌不答话,沈珩又抬高声音问道:“怎么?”
宫人吓得立马回头看了看,虽是他眼睛穿不透层层墙壁,却仿佛能看到那被声音吵醒的皇上侧目盯上了他。可比起远虑,还是得先解决眼前的近忧:“公子,奴才就是有十个胆子,也不敢明着去抢陛下的被啊。”
沈珩被气得发笑:“我什么时候让你抢陛下的被?”
“啊?那公子意思是?”
“蠢货。”
宫人被骂得缩了缩头,但知道事情有转机,便老实等着沈珩下一步吩咐。
“去找赵公公,把陛下寝殿点的香给我拿来。”
宫人心中暗送一口气,比起惊扰陛下,惊扰赵公公还是轻松多了。他感到如获新生,立马答道:“是!奴才这就去!”
宫人打开门,却被门前那道身影吓得又跪在了原地:“陛下。”
狄松山摆了摆手,示意他退下了。宫人知道如今已经彻底没自己事,便退出宫殿,合上门,一溜烟地便跑了。
狄松山看着沈珩,沈珩亦看着他。
“陛下,已经拿来了。”
赵廉的声音在门外适时响起,沈珩别过脸不看他。
“进来。”
赵廉手捧着一床厚厚的棉被,艰难地打开了门。狄松山看他一眼,赵廉点头,将那床被子放在了沈珩床上。
“你先出去吧,朕和齐清,再待一会。”
狄松山此时已经脱下白日的缃色袍子,换回了一身暗金色寝衣。卸下冠冕与一切配饰,他的一头长发就懒散地披散在肩头。大概由于是从温热的床榻走到微凉的秋夜,他的脸有些红。
“和朕说说吧,今日究竟是怎么了?”
“睡不着。”
“睡不着,就如此为难宫人吗?”
“……”
“朕是否和你说过,要善待周围的人?”
“……”
“看人无故受累,是否你就开心?”
“陛下!我……”
沈珩开口,狄松山抬了抬手,他便闭了嘴。
“要朕的被子,还要朕的寝香,难不成以后变本加厉,还要宫人叫朕陪你一起睡?”
“从前在府中,陛下又不是没来陪过……”
“你当时多大?如今多大?当时是什么情况,如今又是什么情况?沈珩、沈二公子、沈少卿,今日是你的成年宴!你可知道让臣子在宫中留宿,传出去是什么?”
多年下来,狄松山训斥过沈珩,夸奖骄纵更多,可如今这种无计可施无可奈何的窘迫之感,他却是第一次体会到。
本就是从一重噩梦里醒来,狄松山此时已经头痛非常,他强撑着过来看看,又强撑着说了许久的话,如今已经疲累得再说不动。
“陛下,我错了。”
“罢了,我也不想听你再说究竟错在哪。你现在,已经是朝中臣子,更是稷下楼的二把手主事,往后一言一行皆要思虑周全。”
“……是。”
“好了,睡吧。”
狄松山站起身来,沈珩上前一步,让他将半侧的重量都压在了自己身上。狄松山侧头看了看,叹道:“齐清,你如今,肩都与朕的下巴齐平了。”
狄松山想起当时那年幼的孩子,被人半搂着坐在马上,下马时连脚蹬子都够不到,如今竟长到了比他还高的大人。
沈珩不答,扶着他转向了门口,狄松山连忙出声阻止道:“做什么?”
沈珩停脚,答道:“臣送陛下回去。”
“朕把寝被都送到这来了,沈少卿让朕回去受冷风吹吗?”
沈珩瞳孔微缩,喃喃道:“陛下,今日要……”
“去把地上那个被捡起来,不准毁坏东西。睡觉。”
三更鼓还没敲醒,狄松山再次从梦中惊醒。
虽然昨日来沈珩这里之前他就喝过了安神汤,但体内的那东西似乎尤嫌安神汤不够劲,安分了两更便又开始作乱。狄松山颤抖着手,想要掀起被子让自己松快一点,却因手臂无力,重重地磕在了床上。
“咚”地一声。
沈珩睁开眼,看到狄松山的身形微动,低声唤道:“陛下。”
狄松山听到,却不想应。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他并不想让自己如今的状态被沈珩发现,所以次次沈珩在场时,他都提前做些准备,总能装出无事发生的样子。于是他装作是睡梦中翕动,没有应答。
“陛下,我知道您醒着。昨天,嗯,昨天我说那些话,都是气我爹,有些事我真害怕。你也知道,他把我哥扔在长安,却也没有在边疆多待我好。当年那场疫病,我娘死了,我却活了下来,我知道他一直想我娘,一直恨我。装得如此深情,当年不还是瞒着我娘找女人。呵,总之这么多年,娘也不在,除了陛下再无人疼我了。陛下,我真心想进朝廷,为你分担……”
怎么回事?狄松山听着沈珩的话,竟渐渐感觉到一丝困意,像是神智被拖进深渊,却不反抗不挣扎,安心地跌了进去。三更鼓响之前,他再次陷入了安眠。这次他没有被梦魇折磨,一觉睡到了天亮。
“陛下。”
沈珩轻轻地拍了拍狄松山,待他缓缓睁开眼,柔声说道:“快到卯时了,陛下可要起来?”
“齐清,起得可真早。”
“我知陛下勤政,定不敢误了早朝。”
狄松山挑眉,答道:“今日中秋假,沈卿如此急着第一次上朝,忘了这茬?”
沈珩恍然大悟,有几分愧疚地低下头道:“是我扰陛下好梦了。”
“无妨,本来这时也该醒了。就算没有早朝,事务也是一项不少的。”
狄松山抬手习惯性理了理自己的发,却发现今日头发没有像往日那样打结,大概是昨晚有个人在床上,他没有空间辗转反侧的缘故。
沈珩坐在床沿,看着狄松山慢慢打理自己,似是宽慰地笑了笑。
狄松山侧躺在床上支起半个身子,问道:“齐清,既无需上朝,今日有何安排?”
“我在宫中,自然是相伴陛下了。陛下批折子,我就在旁边温书。陛下用膳,我就在旁边侍箸。”
“沈卿又忘了自己身份?”
“陛下?”
狄松山叹了口气,正了正自己寝衣,也起身坐在了床沿:“你说想入朝为官,朕让你好好考虑,你坚持说自己已经考虑好,朕便把朝笏给你。但你不知道,朝廷之事牵一发而动全身,我朝新建,却要面临着世族盘错,民族交融,九州四地有不少都刚从战乱中恢复,边远之地更是形势复杂。”
“你身为沈家二公子,本可以一世做一个逍遥闲人,何必趟浑水?但你既然有成为魁首的才略,也有报国的壮志,朕也知道,不能为了一己私利留你在身边。”
“但你得记住,往后我与齐清,便是君臣了。众人面前,我只能叫你一声‘沈卿’。”
殿中静得只能听到沈珩沉重的呼吸,他皱着眉,点了点头,走下床边台阶,跪下地上郑重地行了一大礼:“臣,谨记陛下今日之言,定不辜负陛下多年来的教养之恩。”
这句话掷地有声,沈珩久久低着头,隔许久才听到上方的人轻咳一声:“好了,起来吧。”
沈珩抬起身,对上狄松山那双晨起时水汽朦胧的眼,微微红了脸。
“不好意思了?朕说过,那是众人面前,如今只有二人,你依旧是‘齐清’。”
沈珩如释重负地笑了笑:“谢陛下。”
他站起身,继续说道:“既然如此,我便从侧门中先回府了,如今路上人少,府中也近,陛下不必叫马车,我自行走回去就是了。”
狄松山眯着眼点了点头,心中感慨自己一番教诲真是十分有效,仅用一个晚上一个早上,便劝住了这刚成年胡思乱想的孩子。
沈珩利落地换上衣服,再见礼之后悄声离开了殿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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