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您来了。”
小明德听到国师的声音,起身恭恭敬敬行了一个礼:“弟子恭候师父很久了。”
“弟子昨日已经背诵了《礼则》第八篇,《诗赋》也温习到了第十五章,请师父检查。”
看着规规矩矩的徒弟,江庆云眼中满是含蓄的赞赏:“你还没回答我,刚才在看什么?”
“我……”
明德不安地捏了下衣角,江庆云对他的课业一向严格,看到自己无所事事一定很失望,但他更不想撒谎,踌躇片刻还是说:“弟子见这池塘里有一尾黑色鲤鱼,和其他锦鲤比较起来格外庞大威风,他跟着弟子很多年了,是我的好朋友,弟子在母后寝宫的时候他就在,现在又跟着我到了东宫,弟子刚刚就是在他玩。”
莫名奇妙被打扰午睡的黑龙:?
江庆云:……
且不说寻常鲤鱼根本不可能活那么多年,堂堂皇储和一条鱼做朋友也是足够荒唐了。
也许是自知这种言论在常人听来荒谬,明德主动道歉:“对不起师父,我以后不会这样了。”
他低下头等待责罚,江庆云心里却是另一种想法。
再是天生肩负众望的太子,到底还是很爱玩的年纪,要他每天坐得板板正正在这里念书,真是难为他。
孩子都快被规训傻了。
就这一次吧,就放纵他这一次。
江庆云道:“罢了,既然昨日的功课都没落下,你自去玩吧。我今日进宫原本也是有事要向陛下启奏,顺路来看看你而已。”
明德眼睛亮了亮,很快收敛,对着江庆云负手转身的背影行礼:“弟子恭送师父,谨遵师父教诲。”
江庆云走后,明德叫宫人取来鱼食,抓了一大把洒进池塘,旁的鲤鱼都争先恐后地吃,唯独他那位“朋友”很清高,对嗟来之食根本不屑一顾。
开玩笑,黑龙心想,我可是堂堂龙脉,会吃这腥气的玩意儿,吃了损修行好吧?
然而他显然低估了这位殿下从小到大作妖的本领。
明德令人将黑锦鲤打捞上来,放到一只银盆里,单独洒了食物给他吃,见“好友”宁死不从,明德伤心地拿一根玉簪戳了戳他:“这么喂都不吃,大概是要死了,不如现在就把他埋了吧。”
黑龙:……
怕这货再想出什么昏招来,他不情不愿地张开嘴,咬了一口鱼食。
“他吃了!”
明德立刻高兴起来,又喂了两只虾,这下黑龙倒是吃得很开心,明德依旧拿簪子戳着他:“你好幸运啊,能和本太子朋友,大概是三世修来的福气吧,等我以后做了皇帝,就封你做锦鲤大将军,好不好?”
黑龙无语地吐了个泡泡,白眼都要翻到天上去了。
当天明德和这位锦鲤朋友玩了一下午,直到皇后叫他去吃解暑的冰绿豆粥,才把他重新放回池塘。
后来他果真常常找黑龙去玩,一人一“鱼”仿佛真做了朋友一般。
那时大夏正值鼎盛,景祐皇帝踌躇满志要缔造一个旷古绝今的盛世,而太子年纪尚且年幼,关于命运的一切征兆未曾显现出血光隐约的未来。
所以明德不知道,这个被师父网开一面放他去玩的午后,就是他在那世里,最好的一段时光。
四年之后,景祐皇帝远征北方蛮族,三万大军仅用四个月就打得蛮族退居塞外不敢来犯,南方诸部落闻风向前去招降的大夏使臣称臣,上书愿意年年向夏国缴纳岁币贡品,大夏的版图在这位帝王的手里达到了空前的辽阔。
同年,大军凯旋,景祐皇帝封禅泰山。
泰山封禅是历代功业卓著的帝王将自己的政绩昭告上天祖宗的仪式,除此之外也是非常重要的祭祀仪式,皇室及官员会在封禅台上向上天祈求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大夏有巫族血统,开国皇帝的皇后便是大巫后人,因此祭祀的主祭人往往是皇室成员,到了这一代,身为一出生就身负祥瑞的储君,太子自然就成了主祭人。
封禅当天是个吉日,天朗气清,晴空万里,封禅台下的1108级台阶两侧站满了身披全副甲胄的士兵,旌旗在蓝天下迎风招展,雄浑的鼓声过后,帝后、太子和文武百官身穿吉服,顺着石阶走上了封禅台。
封禅台由五色土垒成,中间放着一个镌刻铭文的方形青铜大鼎,宣读过祭天祷文,皇帝将三根粗香插进鼎内,之后由太子和五位巫祝共同举行祭祀仪式。
高台上,明德穿着金线刺绣国鸟春燕纹的白色吉服,戴着画有羽毛的面具,他手举着由半人高据说是由朱雀羽毛攒成坠着铃铛的祭祀礼器,和穿着五彩羽衣的巫祝和着鼓点跳起用以沟通天地的山鬼舞。
十六岁的明德太子已初初长成,身段修长柔软,腰上佩戴的六璜组玉佩随着动作发出环佩琳琅的清脆声响。
这时一阵狂风拔地而起,不知从何而来的黑云瞬间遮天蔽日,文武百官乃至帝后都用袖子掩住脸,抵抗风沙的侵袭。
“这是什么状况,祖宗显灵了?”
“好大的风,是天神发威了吗?”
“保护皇上皇后!保护太子殿下!”
喊叫声此起彼伏,明德还来不及反应,就看到高台之上骤然卷起一阵黑色的飓风,把巫祝、侍从、皇帝和皇后都吹下高台,独独将他包裹在了中央。
身在狂风中心的明德连一根头发丝都没掉,他眼睁睁看着狂风将自己裹挟在其中,眼前慢慢幻化出一道顷长的黑色人影。
黑影在他跟前矗立凝望良久,从黑雾中伸出一只手,摘掉了他脸上的面具。
面具应声落地。
明德对上了一双威严狭长的眼睛。
带着渗骨凉意的手抚上了他的脸颊,一点一点,沿着眼睛、眉毛、鼻梁和嘴唇滑下,最后落在下巴上。
明德忘了挣扎,任凭那只手肆意亵渎大夏最为金尊玉贵的一位少年,过了很久,他听到一道苍冷笃定的声音:“你,是我的了。”
“你是谁?”
他勉强自己用镇定的声音发问,维持一位太子应有的体面。
回报他的却是一声轻笑。
笑声落地,眼前的黑影用和来时一样的速度消失在原地,他想要抓住那人衣袂的手扑了个空。
天上乌云迅速散开,阳光重新照耀在封禅台上,文武百官互相搀扶着站起来,皇后被宫人扶着一脸焦急地走上前来查看他有没有受伤。
明德怔怔站在原地,摸了摸自己的脸,皮肤上残留的苍凉温度散去,被炙热的阳光覆盖。
刚才的一切好像没有发生过。
刚刚的黑影到底是谁?
是人还是鬼?
这个问题一直到明德钻进回宫的马车,依然萦绕在他心头。
甚至等他已经重新坐在了长案前聆听江庆云的治国之道,把脸藏在晦涩的书简后面,脑子里还是忍不住思考一个问题:我当时为什么没砍下他那双放肆的手呢?
轻薄一位太子,真是不要命了。
明德暗暗发誓:等抓到他,自己一定要将他碎尸万段。
然而这样的状态没有持续多久,很快他就病倒了。
明德从小患有心疾,四岁时第一次发作差点没把皇上和皇后吓死,整个太医院轮番问诊,就差没在太子寝宫打地铺,好不容易抢回一条命后,皇帝皇后越发紧张幼儿,除了令太医日日到太子跟前把脉,还派人四处访求名医治病,甚至还派过巫祝去海外求药。
然而揭了皇榜的大夫不少,却没有一个人能够根治殿下的心疾,远赴海外的巫祝也音讯渺茫,只能日常小心再用药吊着,每次犯病宫里都会闹得人仰马翻。
这次不过是雨天站在窗前吹了点风,明德回去便病倒了,夜里发起烧来,连带触犯了旧日的心疾。
比起往常,这次的病来得异常凶险,他一连多日昏迷不醒,水米不进,连喂到嘴里的药都吐了出来。
宫内宫外的大夫对此都束手无策,一连这样折腾了半个来月,一个胆大的太医跪在地上启奏皇帝:“我等愚钝,没有能力医治殿下,最多这一两天,殿下若是醒不过来,还请陛下和娘娘早日准备丧礼,莫等到临时慌乱,误了殿下哀荣。”
皇后一听到这话就昏了过去,一向威严的景祐皇帝甚至也没忍住落下泪来。
每一分流逝的时间都是一种折磨。
躺在床上的明德隐约知道身边人都在为自己着急,却怎么也醒不过来。
那些苦涩的药汁,无论他怎样努力都吞咽不下去,他想对母亲说不要难过,然而只是稍微张了下嘴就耗尽了力气,立刻陷入到无边的黑暗里。
月上中天。
整个皇宫灯火通明,没有人敢睡觉,除了父母太医,那些平日受过太子恩泽的宫人也都自发祈祷仁慈宽厚的殿下可以醒来,跨过这道难关。
明德对这些浑然不觉。
他做了一个梦。
梦里依旧是东宫的寝殿,他虚弱地躺在床上,周围连一个伺候的人也没有,父皇母后也不见了踪影。
风从敞开的窗棂吹进来,垂地的帘幔拂动,重重的帘影摇晃中走进来一个人。
来人踩着满地碎银般的月光,黑衣袍的袖口和衣襟都绣着红色的花冠龙纹,没有束冠的乌黑长发直垂到腰际。
明德一眼就认出他是那天封禅台上的黑影。
他虚弱地动了动嘴唇:“是你。”
眨眼间那人已经到了他的床前,明德这才清楚地看到这登徒子的眉眼十分俊美,不由愣了一下。
不速之客坐在了他的床侧,如记忆中一般微凉的手探上了他的额头。
明德瞪大了眼睛,除了父皇母后,还从来没有人敢坐他的床!
“真可怜。”
楼观一收回手,看着他苍白如纸的脸,幽幽地说。
“你……”
明德咳了两声:“你又在犯上作乱了。”
见他无动于衷,于是认真威胁:“我要让我父皇砍了你。”
“不,本宫要亲自砍了你。”明德强调。
楼观一见他说话都勉强还要耍威风的样子觉得有趣,道:“我不是人,是鬼。”
他本想吓一下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太子,没想到明德却一点都不害怕:“只要踩在大夏的国土上,是鬼是神都要归本宫管辖的。”
何况他现在都要死了,等他死了岂不是也会变成鬼,那又有什么好害怕的?
楼观一被逗笑了:“好霸道的小孩子。”
“我们来做个交易吧。”
因为大夏的巫族血统,从小到大明德听说过许多与鬼神交易最后不得善终的故事,立刻警惕皱眉:“什么交易?”
楼观一的手背爱怜地蹭上他的侧脸,问:“你,想活吗?”
废话!
明德想骂人,他才十六岁,怎么会不想活?
楼观一无视就要炸毛的小孩子,轻描淡写地说:“我可以让你活下去。”
“代价呢?”明德问。
他可不相信鬼会这么好心。
果然楼观一道:“代价就是,等你死后嫁给我,我就帮你续命。”
什么?!
明德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擅读书,对短袖之事也有所耳闻,没想到这鬼竟有分桃短袖之癖,反应过来倍觉羞恼:“你敢戏弄本宫。”
觉得气势弱了些,他又补充:“等本宫好了,一定要找到你的坟茔,将你挫骨扬灰!”
楼观一丝毫不在意他张牙舞爪的威胁,甚至笑了一下,虽然不达眼底,显出几分阴狠:“你不答应也没用。”
“你早就是我的了。”
他的手从明德的侧脸滑到修长脆弱的脖颈:“如果你不应,明早鸡鸣三声之时,你便会死去,等你死了,我一样有办法让你乖乖坐上我的花轿,在良辰吉日与我拜堂,然后爬上我为你准备的喜床。”
“太子殿下。”
楼观一俯身,抵着明德的鼻尖:“还有一刻钟,你可以好好想想。”
他说完起身,做出要走的架势,还没走出一步便被攥住了袖子。
床上的明德垂下眉眼,很小声地:“我答应。”
“哦?”
楼观一挑起眉:“再说一遍。”
明德湛黑眼眸抬起:“我答应。”
他当然知道和鬼做这样的交易无异于与虎谋皮,可是他太想活了。
真的太想活了。
他从小便在所有人的期待里长大,十几年享天下之养,还没有为百姓,为父母,为师长做一点回报,他还有储君的责任要承担,他不能就这么死了。
“很好。”
楼观一笑起来,拇指划上他的眉角,明德只觉得那里的皮肤一阵灼烧般的痛,很快又消失,楼观一低头,轻轻在他眉侧吹了吹。
不痛了。
“记得你的承诺。”
楼观一说:“等你死后,我会用花轿来接你做我的新娘。”
床边燃烧彻夜的蜡烛就要尽了,天边泛起隐隐的鱼肚白,楼观一袍角拂过琉璃砖,闲庭信步地离开。
明德只觉得心中还有疑虑未解,急急道:“既然你想让我死后嫁给你,为什么不现在就让我去死?”
高大的身影一滞,良久他一字字道:“因为我要你,心甘情愿。”
蜡烛在空中爆了一个烛花,帘幔再次拂动,楼观一站立的地方已经空无一物。
鸡鸣三声之后,明德睁开了眼睛。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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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第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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