寝殿里安静得只有此起彼伏的呼吸,容肃皇后靠坐在床边握着他的手,秀丽的眉担忧地蹙起,地上歪歪斜斜睡着侍疾的宫人和太医。
明德艰难地张了张嘴,太久没有进食喝水的喉咙干涩:“母后……”
皇后见他醒来喜极而泣,立刻让守夜的太医问诊,胡子都白了的太医细细诊了三遍脉,又叫旁人来摸,一群人抚掌惊叹:“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事,太子殿下不仅没了性命之忧,甚至连心疾都得到了压制,恭喜皇后娘娘,太子殿下洪福齐天,只需要好好调养,不日便可痊愈。”
景祐皇帝闻讯赶来时,明德已经靠在床边喝药了。
看到终于有了生机的儿子,皇帝立刻下令赏赐所有太医和宫人,亲手喂太子喝了一碗参鸡汤之后才去上朝。
也不知道是不是那鬼的功劳,喝了药又用了膳的明德觉得身体快速恢复到了平日的水准,于是高兴地令宫人给自己更衣,要出去走走,走到妆镜前看着镜中的自己,他愣在了那里。
镜中人的脸色带着大病初愈的苍白,瘦削到了若不胜衣的地步。
然而这都不是最重要的。
明德对着自己眨眨眼,又眨眨眼,向前凑近了些,几乎就要贴到上面。
抬手抚上自己的侧脸,梦里那灼热的感觉再次滚烫了起来,他终于可以确定。
就在梦里楼观一抚摸过的地方,自己的左边眉角。
生出了一枚殷红似血的朱砂痣。
“殿下。”
一向贴身伺候他父皇的内侍进来,冲他的背影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陛下口谕,请您到朝堂会见诸位大臣。”
“上朝?”明德有些讶异。
因为年纪尚小和身体原因,除了商议大事或初一十五这种特殊日子,景祐皇帝并不会强迫他上朝。
何况在他刚刚病愈时就派人传他上朝,其中必有缘故。
明德换好衣服,特地派来接他的御用銮驾已经在东宫外侯着,在昭明殿门外下辇,明德拒绝了宫人的搀扶,走进了殿内。
文武百官身着朝服肃然分列两旁,明德见他们看向自己的目光都带着探究和躲闪,甚至有人面露惊恐更觉奇怪。
他知道自己名声一向不错,百官常赞他“聪慧仁善有先皇遗风”,怎么生了场病这些人就变成这样,不能好好玩耍了吗?
正前方的龙椅上坐着他英武不凡的父皇,明德刚要行礼,就被景祐皇帝制止,赐座之后方道:“你大病未愈,本不该奔劳,之所以叫你来上朝,是百官们有话要问你。”
明德侧身看向身后百官,苍白着脸色道:“诸大臣有话不妨直说,本宫知无不言。”
这话一出,他父皇口中有话要问的百官们异乎寻常的沉默了许久,终于是一位约摸三十来岁的年轻言官站了出来,躬身行礼道:“臣昨夜发梦,见一黄衣男子,他说自己奉逝水城鬼王法旨,特来通告大夏君臣,太子殿下已和他们的王上结成秦晋之好,应允死后下嫁于他,要百官到宫门外迎候鬼王聘礼。”
明德看着欲言又止的官员们,心中明白了大概。
如果只是一位臣子做了这种梦,则根本不会当真,就算当真也不会有胆子拿到朝堂当面议论,百官们的这种反应,只能说明一件事,那就是昨天晚上,所有人都做了同样的梦。
这个该死的鬼,竟敢这样戏弄他!
景祐皇帝看着孱弱不胜衣的儿子,心中止不住的忧虑。
其实不光是官员们,他昨晚也做了相同的梦,甚至梦里那黄衣鬼官还向自己唱念聘礼单子,把他气的抄起香炉便砸,醒来后听到儿子脱离危险的消息,高兴之余只以为是自己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直到上朝之后,从百官们口中得知他们都和自己做了相同的梦。
“不光如此。”
皇帝沉声道:“今早,看守宫门的侍卫在宫门外看到了这个。”
他手一挥,便有七八个侍卫抬着几个蒙着红布的沉香木抬盒,放在了大殿上。
明德随意掀开了最前面的一个,只见那描金刻凤的木盘上面放着一个小巧精致的紫檀木匣子,里面用金色丝绸垫着一枚红玉扳指。
他从小仗着帝后疼爱,什么番邦进贡来的奇珍异宝都要拿来他先瞧,金山银山早都看厌了,却不知道为什么见到那红玉扳指的第一眼,便觉得喜欢。
后面的几个抬盒里装的也都是各种宝贝:一整箱黄澄澄的金条,传说中失踪了上千年的玉璧、六槲东珠、甚至还有南洋鲛人织就的鲛纱。
据民间传闻,昨夜午时左右,街上忽然起了阴风,风中似有鬼哭和兵戈敲击声,百姓们因为害怕闭门不出。
城里有一个胆子很大的刽子手,好奇地藏在街角看,天上的月亮被乌云遮蔽,街上起了浓雾,就在这浓雾中走出一队大约百十来人的阴兵,为首的叮叮当当敲着锣鼓开道,后面的肩上扛着蒙着红布的抬盒,吹吹打打地将聘礼送到了宫门口。
那个刽子手跟到宫门外想要仔细看时,又一阵风刮过,那些阴兵便消失在了原地。
不知是哪位嘴不严的官员和内眷泄露了自己的梦,家眷泄露给仆人仆人又讲给亲朋好友,现在民间都流传着太子殿下和鬼结亲的传说。
“这些只不过是其中一小部分。”
皇帝问:“那鬼说你答应和他结亲,死后下嫁给他,是不是真的。”
本来这种事情,只要太子矢口否认,谁也没有办法追究真伪,百官们本就心向太子,必然会主动替他遮掩过去,说是自己公文处理多了脑子发昏云云,没想到明德俯身对皇帝一拜,清晰道:“是真的。”
他将昨夜梦中见闻一五一十说了,这下别说百官,连景祐皇帝脸上挂不住怒意:“简直胡闹!”
“区区一只鬼,竟然也敢肖想朕的儿子,就算是他治好了你的病,朕可以派人为他在护国寺供奉往生牌位,日日着人伺候香火,他怎敢提出这样无礼的请求!”
“真是荒谬!”
百官也都按捺不住了:“太子殿下身为国之储君,是何等的金尊玉贵,怎么可以和一只鬼结亲。”
“就是!”
“哪怕是身后也不行!”
面对父皇及臣属的怒火,明德感到很尴尬:“可是我已经答应他了。”
“朕还没有答应!”
景祐皇帝勃然大怒,金口玉言掷地有声:“朕要亲自祷告上天,让天神治他冒犯之罪!”
这之后,景祐皇帝便带着群臣到承天监令监正向天神上疏,要上天降罚于这恶鬼,没想到表文刚写完就自己烧了起来,差点扬了整个承天监。
他父皇不信邪地从宫外请了百十名道士僧人,下诏只要他们可以解除太子与这恶鬼的婚约,无论什么要求都可以提。
然而那些道士和尚不是在开坛作法念经超度时七窍流血,就是知道惹不起连夜背着包袱逃之夭夭。
这之后宫中也频频出现怪事,值夜的宫女看到有人从宫墙上一跃而下,跑过去看时却什么都没有,有人从井水里打捞上缠着头发的绣花鞋,御花园泉眼里流出的甘甜泉水变成了血水,甚至连皇帝自己都在一个批改奏折到深夜的晚上听到了已故先皇的叹息。
一时间宫内宫外人心惶惶,都说是鬼王发怒,要降罚于大夏,实在没有办法,皇帝只好接受了承天监监正的建议,在太子所居东宫的西南角修建了一座鬼王庙。
说来奇怪,自从鬼王庙破土动工那日开始,宫里就再也没有怪事发生。
三个月后,鬼王庙正式落成,景祐皇帝却下令建成之日便用画满了符咒的封条将庙门封死,不准任何人出入。
尤其是太子。
因为之前宫中频频闹鬼,就算皇帝不说也没有人愿意去接近这座鬼王庙,崭新的庙宇于是成了宫中无人敢提起的禁地,无论白天晚上,宫人们宁愿绕路走也不肯稍微靠近那座金碧辉煌却阴森恐怖的庙宇。
只一个人除外。
*
夜寒露重,微风轻轻吹动柳枝,枝头的月亮黄澄澄挂着,宫墙外偶尔响起两声鸟叫,在夜里显得无比凄清。
空旷的鬼王庙前忽然出现了一道人影,他左顾右盼,确认门口守卫已经被下药迷晕之后才撕掉门上的封条,蹑手蹑脚地走进去,还不忘关上了门。
推开正殿大门,照明的蜡烛晃了晃,一股潮湿阴冷气息扑面而来。
明德打了个喷嚏。
他穿着刺绣春燕纹的常服,脖子上的金项圈儿已经换成了用丝线串起的红玉扳指,祭祀时佩戴的六璜组玉佩换成了的四璜玉佩,垂在裙摆下的玉环随着他的走动叮当作响。
环顾左右,明德发现他父皇虽然对这鬼王恨不得除之而后快,在规格待遇上却是没有亏待他的,整个庙宇修建得威严精致,殿外飞檐高耸,内里彩绘风流,贡品香火一样不少,高燃的长明灯和光可鉴人的地板显然有专人时时打扫照料。
而大殿正中,专门用来供奉祭祀的龛位上方矗立着一座鬼王雕像,上面蒙着一块红布。
明德抬手扯掉红布,灰尘簌簌而下,这才发现这雕像竟然是没有脸的。
难怪,这鬼在梦中见他父皇和百官时都是派使者前来,只有他知道这鬼其实颇有一副好皮囊。
大殿中烛火晃动,没有脸的雕像默然垂首,明明看不到眼睛,明德却感觉自己在被什么人注视着一般。
他静静凝望那雕像半晌,明德低头从腰间结下一枚镂空白玉同心锁,放在了雕像前的供桌上。
这枚同心锁是他特意请工匠做的,用了他最常拿在手里把玩的一块羊脂白玉,雕刻得精细无比,花鸟祥云,栩栩如生。
他从来没有喜欢过什么人,这样讨好的事情还是第一次做,少不得两颊泛红。
为了不让气氛更尴尬,明德飞快地道:“我今天来是想告诉你,我不是那等背信弃义的人,你既然履行承诺救了我的性命,让我能够有机会履行好一个君主的责任,等我死后魂魄一定会去找到你,践行我的诺言。”
“这个同心锁就是我给你的信物。”
他咳嗽一下,摸了一下颈间的红玉扳指,轻声念起来:“师父教过的,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
念到一半戛然而止,明德抿了下嘴唇,后面的诗文在齿间转了转,终于没有出口。
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面色的绯红更甚,他抬起眼来,似乎在和某双狭长尊贵的眼睛对视,清澈的眸子无比认真决绝:“如果我违背了誓言,就叫我天诛地灭,永世不得超生。”
“反之。”明德咬牙,“如果你敢背弃于我,我就是上穷碧落下黄泉,也必定要让你魂飞魄散,不入轮回。”
“你敢吗?”
话音未落,不知从何处而来的风吹灭了案前的三盏灯火,供桌上的同心锁凭空消失。
鬼王应誓了。
……
“我等了他三千年,连他的一丝魂魄都没有找到。”
那天楼观一站在孤独岭上这样说。
三千年。
林玄的心脏被揉碎般的疼。
那后来呢?后来又发生了什么?
他为什么没有履行自己的誓约,让楼观一苦苦等了那么久?
林玄想要知道答案,脑子里的记忆却戛然而止。
他用力地在其中翻找,换来的却只有意识撕裂一般的痛楚。
一道轻柔的灵力涌入脑海,强行将他从回忆中剥离,林玄看到眼前的画面瞬间扭曲,他发现自己又回到了龙神的视角,眼前江山也变了翻天覆地的模样。
撕心裂肺的哭声涌入脑海,战乱、瘟疫、天灾、曾经富饶的国土展眼变得四分五裂满目疮痍。
画面一转,黑龙飞到一处崇山峻岭的上,在那蜿蜒陡峭的山路间,一队身穿甲胄的士兵正在行军,最前面的士兵手里扛着一面黄底黑字的军旗,上书一个“夏”字。
是大夏的士兵。
林玄觉得这片山势十分眼熟,顺着行军的士兵走到一处缓上坡,他瞬间从路旁的界碑上认出了这是哪里。
孤独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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