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清早,木工坊里已响起刨木的沙沙声,木屑在晨光里打着旋儿,混着松木的清香漫在空气里。杜二郎刚把一块松木牢牢固定在案上,锛子扬起的弧度还没落下,就见管事背着手从廊下踱过来,青布长衫的下摆扫过门槛时带起些微尘。
他连忙停了手,沾着木渣的手掌在粗布围裙上反复蹭了蹭,围裙上打了好几块补丁,都是被工具磨破的。“管事莅临有何贵干?” 他躬身作揖,额角还挂着晨露凝成的水珠,许是天不亮就来开了工。
管事眯眼瞧了瞧案上初具雏形的木梳,又瞥了眼墙角堆着的半成品,喉间 “嗯” 了一声:“你这手艺倒是越发熟练了。”
杜二郎低着头没接话,手指无意识地抠着锛子的木柄。
管事见他这副模样,摆了摆手:“罢了,门外有两位客人找你,瞧着像是体面人家,你去见见吧,别失了礼数。”
杜二郎闻言一愣,手里的锛子差点滑落在地。他在这工坊做了十年活计,除了催账的债主,从未有人特意来找。“找…… 找小的?” 他讷讷地问,眼里满是茫然。
“难不成还是找我这老头子的?” 管事拍了拍他的肩,力道不轻,“快去,别让客人等着。” 说罢背着手转身,脚步声混着远处的拉锯声,渐渐消失在工坊深处。
杜二郎望着管事的背影,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沾满木屑的手,忽然想起昨日打磨的那盏灯笼 ,难不成是买主嫌做工不好,找上门来了?他心里咯噔一下,攥着锛子的手指紧了紧,终是解开围裙搭在案上,朝着休息室的方向走去。晨光透过高大的窗棂,在他脚下投下长长的影子,与满地木屑缠在一起
杜二郎攥着衣角,脚步迟疑地走向休息室。门帘是粗麻布做的,边缘已经磨得起了毛,他伸手一掀,带着松木香气的风便卷着晨光涌了进去。
掀开门帘的刹那,他猛地顿住脚步,呼吸都漏了半拍。屋里靠窗的位置坐着两人,衣饰光鲜得让他有些不敢直视,子身着玄色锦袍,领口袖边绣着暗纹,衬得身姿愈发挺拔,正端着茶盏的手指骨节分明,一看便知是养尊处优之人;旁边的女子穿着水绿罗裙,裙摆上绣着细密的缠枝纹,在晨光里泛着柔和的光泽,发间插着的珠钗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端的是一对神仙人物。
尤其是那娘子,眉眼间的轮廓让他觉得格外眼熟。
他连忙低下头,匆匆躬身行礼,袖口沾着的木胶还没干透,蹭在衣襟上留下块半透明的印子:“娘子安。” 目光在两人之间慌乱地打了个转,终究还是落回璎璎脸上,声音带着几分不确定,“请问娘子找小的有何事?可是那日买的灯出了故障?”
说话间,他的视线不自觉地扫过自己的手,指甲缝里的木屑还没清理干净,与眼前这两位的精致利落比起来,更显得自己粗鄙不堪。心里那点关于灯笼的猜测又冒了出来,难不成真是灯出了什么岔子?他越想越不安,后背竟悄悄渗出了汗。
璎璎听见这似曾相识的嗓音,猛地抬头,视线如探照灯般扫过杜二郎那双布满老茧的手,尤其是指甲缝里嵌着的黑垢,那颜色、那形态,与元宵夜在灯摊前所见分毫不差。
她立马转头朝李祈安,语气笃定得没有半分迟疑:“没错,这就是那摊主,是他卖的灯。”
李祈安闻言,缓缓放下茶盏,青瓷杯底与桌面相触,发出一声清越的脆响,瞬间压过了杜二郎的呼吸声。他抬眼时,眸中已无半分温度,玄色袍袖在身侧轻轻一拂:“某乃官府中人。”
话音顿了顿,目光如鹰隼般锁在杜二郎发白的脸上,一字一顿道:“现怀疑你与潘家娘子命案有所牵连,需随某回府衙协助调查。”
每个字都像从冰窖里捞出来的,砸在地上能凝出霜花。休息室里的晨光仿佛都被这语气冻住了,连窗外飘进来的木屑都停滞在半空。
这话语气不重,却像一块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在杜二郎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他吓得腿肚子一软,手里的工具包 “哐当” 掉在地上,凿子滚出来撞在青砖上。他连连摆手,声音都发了颤:“郎君还望明察!小的就是个做木工的,每日在坊里刨木头,从不认识什么潘娘子呀!”
“潘娘子就是元宵那日买了你灯的小娘子。” 璎璎适时插嘴,指尖无意识地绞着裙摆,“穿豆绿色的襦裙,梳着双环髻,临走时还问你灯穗会不会掉。”
这话像道惊雷劈在杜二郎头顶,他张着嘴半天没合上,脸色瞬间褪成纸色:“是…… 是那位姑娘?” 他忽然想起什么,膝盖一软差点跪下,“可小的就卖了盏灯给她,除此之外连话都没多说两句,怎会与她的死有关?”
李祈安俯身捡起地上的凿子,指尖在布满缺口的刃口上轻轻一划:“元宵夜你卖的灯笼,灯芯是用什么做的?”
杜二郎的眼神倏地闪烁起来,捏着衣角的手指关节泛白:“就…… 就是寻常的棉线灯芯,在杂货铺买的,全城都用这个……”
“是吗?” 璎璎往前半步,目光直逼他躲闪的眼睛,“可那灯里的美人画会动,你敢说这也是寻常手艺?”
杜二郎的喉结剧烈滚动了一下,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顺着鬓角滑进衣领里。木工坊外传来刨木的声响,衬得这屋里的沉默愈发凝重。
李祈安见他一时半会儿答不上来,上前一步,玄色袍角扫过地面的木屑,目光如炬般逼问道:“你迟疑了!说!你在灯芯做了什么手脚?为何要谋害潘娘子?”
杜二郎吓得 “噗通” 一声跪在地上,膝盖撞在青砖上发出闷响,额头抵着地面:“求郎君明鉴!小的实在不知那灯上画的美人为何会动,灯芯更是半分没动过手脚啊!”
李祈安猛地抓住话里的破绽,语气陡然转厉:“所以你从未点燃过此灯?”
“对对对!” 杜二郎连连点头,额前的碎发被冷汗浸湿,“小人家中贫寒,一心想卖掉这灯补贴家用,蜡烛金贵得很,怎舍得随便点燃?”
这话倒合情合理,李祈安指尖轻叩着案几,继续问道:“你说这灯是祖传之物,那是哪任祖上所留?产自何朝何代?”
“嗯……” 杜二郎的眼神在地面上乱瞟,支支吾吾半天答不上来,只含糊道,“小的…… 小的也不清楚是哪位祖宗留下的。”
李祈安见他踟蹰,眼睛一眯,寒光乍现:“无妨,你不清楚,刺史府掌管户籍的小吏可以查。你要是还有记不清的事情,府衙大牢的刑具或许能帮你回忆起来。” 说着便扬手要示意门口的小厮进来拿人。
杜二郎吓得魂飞魄散,连连磕头,额头撞得地面咚咚作响:“郎君饶命!郎君饶命!小的记错了!这灯不是祖上的,是…… 是小的捡的!”
“捡的?” 璎璎挑眉站起,水绿裙摆扫过凳腿,“饶州城的商铺里都难寻这般精巧的灯笼,你倒是从哪里捡来的?”
杜二郎苦笑一声,声音里满是无奈:“说是捡的,却也不是随便在路上捡的,是在家门口捡的。”
“你这说辞也太离谱了吧?” 璎璎气得攥紧了帕子,“真当我们是无知易骗的稚子不成?”
杜二郎仰起头,脸上沾着灰尘与冷汗,急得声音发哑:“小的知晓说出来没人信,可句句属实!元宵前一日,小的刚要出门上工,一开门就见这灯端端正正摆在门槛外。起初还怕有失主找来,可看那模样,倒像是特意放在我家门口的。转天便是元宵,一时贪心起,想着若是碰上有缘人就卖了,没缘分便罢了……”
“所以是我们潘潘倒霉,成了你的‘有缘人’?” 璎璎听得肺都要气炸了,眼圈微微发红。
“小的万万没有这个意思!” 杜二郎慌忙摆手,“小的真没偷没抢,更没害人之心!先前压根不认识潘家娘子,又何必平白害她?”
“可这灯毕竟是你售出,且你先前谎称是祖上所传,满口谎言,我们凭什么信你?” 李祈安语气冰冷,“你还是去跟判官好好辩解吧。” 说罢朝门外扬声示意,两名小厮应声而入,“咔哒” 一声将枷锁扣在杜二郎颈间。
杜二郎被押着往外走时,还在不停喊冤,声音渐渐消失在木工坊的刨木声里。
璎璎颓然坐回凳上,沮丧地戳着案上的茶盏:“他说不是他,听着倒不像假话…… 难道线索又断了?”
李祈安却摇了摇头,指尖在桌面上轻轻划过,留下一道浅浅的弧线,恰似那灯笼的轮廓:“不会。” 他抬眼看向璎璎,目光沉静如水,“他若没说谎,那这灯便是有人故意放在他家门口的,放灯之人必定是真正心怀不轨者。”
晨光透过窗棂斜斜落在他脸上,将他下颌的线条勾勒得愈发清晰,眸子里闪着笃定的光,仿佛能穿透眼前的迷雾:“起码我们追踪的方向是对的。现在要做的,是从他口中问出更多细节,比如门口除了灯笼还有无其他痕迹,好推测出这人究竟是谁。”
他站起身,袍角扫过地面的木屑,发出轻微的声响:“另外,去查查杜二郎家附近的住户,尤其是临街的几户,看看元宵前一日,有没有陌生人在那一带徘徊,或是见过形迹可疑的马车。”
璎璎望着他有条不紊的模样,心中的沮丧渐渐散去,点了点头:“你说的对!” 阳光落在她的发间,映出几缕金色的光泽,先前的焦躁已被坚定取代。
休息室里,刨木声从窗外隐约传来,带着一种踏实的节奏,李祈安走到窗边,望着木工坊外熙熙攘攘的街道,眼神深邃,像是在思索着什么。这看似普通的灯笼,背后藏着的秘密,或许比他们想象的还要复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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