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祈安微微颔首,转身正欲迈步,王二娘子却忽然出声唤住他:“李郎君留步。”
他回过头,见她站在月光里,眉眼间带着几分怅然的清明:“先前我便说过,最羡慕璎璎妹妹。想来我这前半生浑浑噩噩,如提线木偶般任人摆布,唯独这件事,倒是看准了的。”
李祈安闻言,无奈地摇了摇头,唇角却漾起一抹浅淡的笑意:“可惜啊,那不开窍的,终究还是不开窍。”
这话里的无奈与纵容,像投入湖面的石子,轻轻漾开圈涟漪。王二娘子望着他转身离去的背影,忽然明白,有些圆满不必求诸自身,能看着旁人得偿所愿,或许也是一种慰藉。
王二娘子转头望向门外,吉祥正站在廊下望着她,眸子里的光亮得惊人,比窗外倾泻的月色还要澄澈。四目相对的刹那,无需言语,多年的隐忍、恐惧与彼此扶持的暖意都化作唇边一抹浅浅的笑。两人齐齐转身,朝着李祈安离去的方向深深一揖,那躬身里藏着千言万语的谢忱,谢他拨开迷雾,谢他予人底气,谢他让这段见不得光的情愫终于能晒在天光下。
那些未曾宣之于口的话,那些藏在眼底的感激与决心,都在这无声的默契里交融。他们都清楚,若没有李祈安这柄 “外力”,即便没有王君的控制,没有赵家的牵绊,凭他们二人,怕是终其一生都挣脱不了礼教的枷锁。吉祥不敢奢望与世家娘子并肩,王二娘子没有勇气撕碎体面,这段感情或许只会在年复一年的偷摸与煎熬里耗尽,最终落得个各自凋零的结局。
廊下的风带着月光的清辉,拂过两人交握的手。王二娘子望着吉祥眼里的坚定,忽然觉得,李祈安不仅是帮他们挣脱了泥沼,更是给了他们 “敢” 的底气,敢对抗世俗,敢承认心意,敢去奢求一段寻常男女都能拥有的、安稳厮守的人生。
“走吧,” 吉祥轻声说,握紧了她的手,“咱们该好好想想,往后的日子该怎么过了。”
王二娘子点头,跟着他往内屋走。月光在他们身后拖出长长的影子,交叠在一起,再也分不清彼此。这一次,前路或许仍有风雨,但他们知道,往后的每一步,都能并肩同行。
李祈安步出小院,反手轻轻带上门,将那方天地的静谧与期许都留在了身后。他仰头望向天边,一轮满月悬在墨蓝的天幕上,清辉遍洒,连巷弄里的青石板都染上了一层柔和的银白。
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折扇的竹骨,那温润的触感让他心头的思绪也渐渐沉淀。方才王二娘子那句 “羡慕璎璎” 还在耳边回响,他不由得低笑一声,眼底漾起几分连自己都未察觉的纵容。
“究竟要多少个圆满结局的话本,才能让你看清心意呢?” 他对着月光轻声自语,语气里带着点无奈,又藏着点笃定的期待。那小娘子看话本时,总为别人的圆满哭得稀里哗啦,转头却对自己的心思揣着明白装糊涂,当真是个有趣的矛盾体。
夜风穿过巷弄,带着墙内海棠花的淡香,拂过脸颊时竟有几分暖意。月光拉长他的身影,与檐角的灯笼光晕交叠在一起,连带着流逝的时光都仿佛变得格外温柔。
翌日天刚蒙蒙亮,宣州府衙外那面沉寂已久的登闻鼓,便被人重重敲响。“咚 —— 咚 —— 咚 ——” 三声巨响穿透晨雾,像三块巨石砸进平静的湖面,瞬间在全城激起千层浪。
“听说了吗?是王家二娘子!要告她亲阿爷-王君!”
“什么?亲女儿告生父?这可是天大的奇事!”
消息像长了翅膀,一炷香的功夫便传遍了宣州的大街小巷。百姓们撂下手里的营生,呼朋引伴地往府衙赶,连街边挑担的小贩都忍不住停下脚步,伸长脖子往那边张望。不多时,府衙门前便围得水泄不通,黑压压的人头攒动,议论声、惊叹声此起彼伏,闹得像开了场庙会。
府衙里的官员显然也没料到会有这等阵仗,慌忙调派了数十名不良人维持秩序。这些平日里凶神恶煞的差役,此刻手按腰间佩刀,一字排开站在石阶两侧,才勉强在人群中圈出一条通路。
璎璎早已得了李祈安的信儿,天不亮便带着阿意赶来。她机灵地绕到府衙侧门附近,寻了棵老槐树,踩着阿意的肩头爬到树杈上,这位置居高临下,既能看清堂前动静,又不至于被人群挤得难受。
“娘子,您瞧这阵仗,怕是全宣州的人都来了。” 阿意仰着头,替她扶着裙摆,语气里满是兴奋。
璎璎扒着树干,望着下方涌动的人潮,心里既紧张又期待。
“来了!来了!” 人群中忽然响起一阵骚动。
璎璎急忙望去,只见王二娘子一身素衣,在两名差役的引导下,从侧门缓缓走出。她没有施粉黛,发髻也只簪了支素银簪子,可脊背挺得笔直,步履沉稳,竟比往日穿金戴银时更显风骨。吉祥就站在不远处,虽穿着粗布衣衫,却眼神坚定地望着她,像一座沉默却可靠的山。
“那就是王二娘子?看着倒不像传闻里那般懦弱啊……”
“听说她要告王君害死长女,还滥杀无辜呢!”
议论声再次响起,这一次却多了几分敬畏。璎璎望着王二娘子踏上石阶的背影,指尖轻轻抠着树皮,心里默默念着:一定要顺利啊。
府衙的大门 “吱呀” 一声被推开,王二娘子的身影消失在门后。登闻鼓的余音仿佛还在空气中震荡,而属于宣州的这场风暴,才刚刚开始。
“威武 ——!”
两列衙役手持水火棍,齐声高喝,声浪震得大堂梁柱微微发颤。棍梢顿地时发出整齐的脆响,惊得梁上燕子扑棱棱飞远。
王二娘子立在堂下,素色裙裾在晨光里泛着柔和的光泽。她深吸一口气,提起裙摆,一步一步踏上青砖铺就的地面。每一步都走得极稳,仿佛脚下不是公堂,而是通往新生的长阶。
行至堂中,她敛衽跪下,额头轻叩地面,动作从容不迫。待抬起头时,目光直视上首端坐的府君,声音清亮而坚定,穿透了公堂的肃穆:
“府君大人,民女王氏,要状告亲生父亲,前宣州别驾王仁,蓄意谋害长女王氏,滥杀无辜,以权势胁迫家人,败坏纲常伦理!”
话音落下,公堂内外一片寂静。连衙役们都下意识屏住了呼吸,唯有廊外传来百姓倒抽冷气的声响。府君握着惊堂木的手微微一顿,审视的目光落在她脸上,见她神色坦然,毫无半分怯懦,便缓缓开口:
“王二娘子,你可知状告生父乃是忤逆重罪?若无实据,休怪本府按律处置。”
王二娘子再次叩首,声音却愈发沉稳:“民女知晓。正因知晓其中利害,才敢冒死叩击登闻鼓。民女手中有证人,有物证,足以证明所言句句属实。若有半句虚言,甘受凌迟之刑,绝无半分怨怼!”
她抬起头,阳光透过雕花窗棂落在她脸上,映出眼底的决绝。那些被压抑多年的恐惧,在这一刻尽数化作了勇气,为了姐姐的冤屈,为了奶娘的性命,为了自己与吉祥的未来,她必须赢下这场官司。
府君看着她眼底的光,沉默片刻,终于拿起惊堂木,重重拍下:
“带被告王仁!”
“是!”
衙役们的应答声在大堂回荡,而王二娘子跪在原地,指尖悄悄攥紧了衣袖,她知道,此刻不仅是她一个人在战斗。
不多时,王君便缓步踱上堂来。他身着锦缎常服,步履从容不迫,神色间不见半分被告的惶恐,反倒像受邀前来旁听的贵客,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闲适。
他施施然走到堂中,对着上首的府君略一拱手,行了个不卑不亢的礼,随即直挺挺地站在那里,背脊如松,目光平静地扫过公堂,仿佛眼前的阵仗不过是家常便饭。
王二娘子望着父亲这副泰然自若的模样,方才鼓起的勇气陡然泄了大半,一股熟悉的寒意从心底窜起,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她攥紧拳,强压下惧意,扬声道:“府君大人!民女的父亲,亲手毒杀了自己的长女!民女有当年的药方为证,更可请求开棺验尸,以证所言非虚!” 她深吸一口气,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此外,喂养我姐妹二人长大的奶娘,亦是被他所害,奶娘的儿子吉祥此刻就在堂外,可为证人!”
她正欲再列举更多细节,王君却陡然低喝一声:“够了!”
那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严,像一记重锤敲在王二娘子心上。她浑身一颤,剩下的话卡在喉咙里,再也说不出来。
王君淡淡地瞥了她一眼,那眼神里没有愤怒,没有惊讶,只有一种近乎冷漠的审视。随即他转向府君,再次拱手,语气平静得惊人:“府君不必多费周章再审问了。老夫认罪,所有罪行,皆是老夫一人所为,与旁人无关。”
“阿爷!” 王二娘子失声惊呼,满脸的难以置信。她从未想过,父亲竟会如此轻易地认罪,这突如其来的转折让她措手不及。
王君却未看她,只是望着前方,声音里透着一种近乎偏执的决绝:“既然做了,便要做得彻底。”
他的话语里,竟隐隐带着一丝奇异的赞许,仿佛这场将自己推向绝境的控诉,不是忤逆,而是一场终于合乎他心意的 “了断”。公堂之上霎时一片死寂,唯有王君那平静却字字千钧的声音,在梁柱间久久回荡。
王君这一声认罪,像一道惊雷劈在公堂之上,连满堂衙役都愣住了,握着水火棍的手不由得松了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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