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天刚蒙蒙亮，府衙的差役便踏着晨露来到苏记门前，叩门声打破了巷弄的宁静。
“苏郎君，林娘子，” 差役隔着门板高声道，“周启年一案已审结定罪，二位可即刻随我去府衙，领回林二娘子的尸骨了。”
门内沉默片刻，随即传来苏云略带沙哑的回应：“劳烦差役大哥稍等，我们这就备着。”
不多时，门 “吱呀” 一声开了。苏云身着素色长衫，眼下带着淡淡的青影，想必是一夜未安。林朝站在他身侧，依旧是一身素雅衣裙，只是脸色比往日更白了些，眼眶微红，手里紧紧攥着一方素帕，瞧着倒有几分悲戚。
“有劳差役大哥特意跑一趟。” 林朝福了福身，声音柔得像浸了晨露，“晚儿能入土为安，也算了却我们一桩心愿。”
差役点点头，侧身让出通路：“二位请随我来，李郎君已在府衙等着了。”
苏云扶着林朝的手臂，脚步急切地跟上差役，往府衙方向而去。晨露打湿了青石板路，每一步都带着细碎的声响，林朝的裙摆扫过地面，带起几缕轻尘，她身子微微发颤，似是难掩悲戚，靠在苏云臂弯里的力道却不自觉地紧了几分。
不多时，二人已至安州府衙。
李祈安正候在仪门内，见他们来，快步迎上，拱手行了一礼：“苏郎君和子皓先去敛收尸骨吧。”
他目光转向林朝，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周到，“这殓房终究是污秽之地，林娘子素来身子娇弱，怕是受不住。西厢已备好茶水，璎璎在那里相陪，娘子且去歇息片刻吧。”
苏云闻言，感激地回了一礼：“多谢李郎君周全。”
林朝也敛衽还礼，声音轻柔得像羽毛：“有劳李郎君费心了。”
说罢，叶守礼便引着苏云往殓房去了。林朝默不作声地跟上李祈安，脚步落在青砖上，轻得像片羽毛。
李祈安似是无意般慢下脚步，侧头看向她，语气带着几分漫不经心：“前几日璎璎还念叨，说林娘子给她染的那灰蓝色指甲，瞧着比春日里的雾还要好看。只是她自己学着染了好几回，总不得章法，急得直跺脚。不知这门手艺，除了娘子，还有旁人会吗？若是有的话，我寻来给她做个伴，也能博她几分欢喜。”
林朝抬手掩住唇角，笑意浅浅漾开， “李郎君待璎璎可真是上心。只是这染甲的法子，是我的独门手艺，除了我，再无旁人会了。况且那蓝草性子娇贵，只肯在安州的水土里扎根，别处是养不活的。倒是辜负了郎君一片心意。”
李祈安脸上露出几分失落，摆了摆手：“罢了，原是我唐突了。左右璎璎也只是一时新鲜，过些日子便忘了。”
说话间已到西厢房外，他抬手示意：“林娘子请进，璎璎在里面等着呢。”
林朝推门而入时，璎璎果然正坐在窗边的梨花木椅上，手里还捏着半块桂花糕，嘴角沾着点细碎的糖霜。见有人进来，她慌忙把糕点往碟子里一放，手背胡乱擦了擦嘴角，脸上泛起两抹红晕，却还是脆生生地招呼：“林姐姐快来坐！这府衙的糕点竟比咱们客栈的还香甜，尤其是这桂花糕，里头像裹了蜜似的！”
说着便要起身去给林朝倒茶，裙角扫过凳脚，带起一阵轻快的风。林朝看着她眼里坦荡的欢喜，紧绷的心弦稍松，唇边漾开一抹柔和的笑意：“看你吃得这般急，莫不是没吃早饭？”
“哪有，” 璎璎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把那碟糕点往她面前推了推，“就是觉得新奇。林姐姐也尝尝？”
林朝拿起一块，指尖触到微凉的糕体，目光落在璎璎方才擦过嘴角的手背上，那里还留着点灰蓝色的印记，正是前几日她给染的指甲花汁。
璎璎又手脚麻利地给林朝斟了杯热茶，杯沿氤氲着白汽：“林姐姐快喝点茶，别被糕点噎着了。”
李祈安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瞧着这情形，故意扬声道：“这屋里可不止林娘子一人，你倒偏心得紧，就不打算招呼招呼我？”
璎璎转头瞪了他一眼，腮帮子鼓鼓的：“你长着手脚呢，不会自己倒？难不成还要我喂你？”
林朝看着这一人一答的模样，先前心底那点莫名的慌意渐渐淡了，唇角忍不住漾开笑意，眼底也染上几分真切的暖意。窗外的晨光透过窗棂斜照进来，落在茶盏上，映得一室温煦，倒像是寻常人家的闲时光景。
璎璎捧着茶盏，指尖轻轻摩挲着温热的杯壁，忽然抬头看向林朝，眼神里带着几分孩童般的好奇：“林姐姐，听人说晚儿姐姐失踪那天，街坊四邻都出去寻了，当时都找了哪些地方呀？那山窝窝瞧着也不算偏，怎么偏偏就没人找到呢？”
林朝执杯的手微微一顿，茶雾模糊了她的眉眼。她垂眸浅啜一口，声音轻得像落雪：“那天我恰好犯了旧疾，头晕得厉害，阿爷阿娘说什么也不让我出门，只让我在家守着，等着消息。外面的事，我其实不大清楚。”
她的指尖在杯沿划了个圈，长长的睫毛垂下，遮住了眼底一闪而过的情绪。璎璎 “哦” 了一声，没再追问，转而说起了别的，可林朝放在膝上的手，却悄悄攥紧了那方素帕。
这时李祈安忽然开口，目光落在林朝微颤的指尖上，语气平淡得像在闲话家常：“林娘子那日，可见过令妹最后一面？”
林朝握着帕子的手猛地收紧，帕角被绞出几道褶皱。她垂下眼睫，声音里浸了湿意：“晚儿那日起得早，我还在床上昏昏沉沉的，只听见她开门出去的声响，并未亲眼见着……” 话未说完，已抬手用帕子按了按眼角，肩头微微耸动，似是难掩悲戚。
窗外的风不知何时大了些，卷起几片枯叶撞在窗纸上，发出 “沙沙” 的轻响。璎璎在一旁瞧着，忙递过一杯热茶：“林姐姐别难过了，晚儿姐姐能入土为安，也是好事。”
林朝接过茶盏，指尖触到滚烫的温度，却像是毫无所觉，只低低应了一声。李祈安坐在对面，将她眼底那一闪而过的慌乱尽收眼底，唇边噙着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端起自己的茶盏，轻轻吹了吹浮沫。
林朝抿了口茶，指尖在杯沿停了停，起身道：“这许久还没动静，我去看看他们怎么了。”
话音未落，璎璎已一把按住她的手腕，仰着脸笑道：“姐姐坐着歇着便是，这点事哪用得着你跑？我去催催他们！” 说罢不等林朝回应，已像只轻快的小鹿，掀帘出了门。
林朝望着那扇晃动的门帘，手还维持着欲起身的姿势，指尖微微发凉。李祈安在对面慢悠悠地啜着茶，目光落在她紧绷的肩线，似笑非笑地开口：“璎璎性子急，让她跑跑也好。”
林朝收回手，拢了拢衣袖，轻声应道：“是呢，小姑娘家活泼些好。” 只是垂眸时，眼底那层刻意维持的平静，已悄然裂开一道细缝。
房中只剩下李祈安与林朝二人，茶盏里的热气渐渐散了，两人一言不发地啜着茶，只有茶水入喉的轻响在静室里回荡。
林朝端着茶盏的手指越收越紧，指节泛白，目光频频瞟向门口，坐立难安的模样藏都藏不住。她正琢磨着该寻个什么由头出去，李祈安却突然放下茶盏，瓷杯与桌面相碰，发出一声清脆的响。
“林娘子！” 他抬眼望过来，目光锐利如刀，直直刺向她眼底深处，“说吧！你为何要杀害自己的亲妹妹？”
林朝浑身一震，手里的茶盏 “哐当” 一声落在地上，滚烫的茶水溅湿了裙摆，她却浑然不觉。那声质问来得太过突然，像惊雷炸在耳畔，她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嘴唇哆嗦着，半晌说不出一个字来，她万万没料到，李祈安竟会如此直白地捅破这层纸，连半分迂回都没有。
李祈安端坐不动，冷冷看着她眼底的惊惶失措，补了一句，声音平静却带着千钧之力：“六年前林晚死在那山窝窝里，周启年替你顶罪，可你当真以为，那点心思能瞒一辈子？”
林朝猛地攥紧袖中帕子，指节因用力而泛白，脸上强撑着镇定，声音却微微发颤：“李郎君这是说的什么话？我实在听不懂…… 晚儿是我亲妹妹，我疼她还来不及，怎会害她？”
李祈安眉峰微挑，唇边勾起一抹讥诮的弧度，指尖轻轻叩着桌面，发出笃笃的轻响，像是在敲打她紧绷的神经：“看来林娘子当真是不到黄河心不死，不见棺材不掉泪。”
他缓缓起身，目光如炬，落在她煞白的脸上：“你以为周启年替你扛下一切，便能高枕无忧？你以为那山窝窝里的痕迹，真能被六年风雨冲刷得一干二净？”
林朝的肩膀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却依旧梗着脖子：“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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