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院第二日,骤雨忽至,雨点如散落的弹幕般击打在玻璃窗上,发出密集而清脆的『哒哒』声。
米凯斜倚在窗台边,半阖着眼,指尖随着雨点的节奏在窗台轻叩,唇角浮起一丝几不可见的弧度。
对面病床上,薇尔莉特的睫毛轻轻颤了颤,像被雨水惊扰的蝶翼,她缓缓睁开双眼,蓝眼睛里还残留着梦境的薄雾。
窗外雨声忽然变得清晰起来,米凯的指尖仍在敲窗,节奏却忽然多出一拍错漏;那一声『哒』落在窗台上,比雨点重些。
薇尔莉特闻声转头望向窗边的身影,米凯的侧脸在雨幕映衬下如同褪色的老照片,轮廓被水光晕染得模糊而温柔。
「雨...」她的声音很轻,却让米凯的手指停下了敲击的动作。
他抬起视线,与薇尔莉特的目光在潮湿的空气中相接,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抬起手指,轻轻指了指桌面。
薇尔莉特顺着他的示意转过头——
床头的木桌上,那台老式打字机旁,已经摆好了一份早餐,瓷盘里盛着的是两片烤得恰到好处的面包,边缘微微焦黄,散发着小麦的香气。
米凯的声音混在雨声里,低沉而平稳,像在下达一道不容置疑的作战指令,「先吃面包,你先试试自己吃。」
薇尔莉特低头看向自己的机械手掌,她试着用指尖捏起面包,动作生涩却小心,生怕稍一用力就会碾碎那脆弱的边缘。
第一次尝试时,面包从她指间滑落,在瓷盘上轻轻弹跳了一下,她僵住了,像是犯了错的孩子般抬头望向米凯。
米凯只是上前伸手将面包重新摆好,「再来。」
第二次尝试,薇尔莉特的拇指与食指终于成功夹住了面包,酥脆的表皮在金属指腹下发出细微的碎裂声,蜂蜜的甜香在晨雾中弥漫开来。
薇尔莉特缓缓将面包递向唇边,当她的牙齿刚触及酥脆的表皮——
『咔嗒』
面包从她未能完全收拢的指间滑落,在空中划出一道短短的弧线,最终落回瓷盘,发出清脆的碰撞声,几粒面包屑溅起,又慢慢落定在蜂蜜的光滑表面上。
她的瞳孔微微收缩,蓝眼睛中闪过一丝近似慌乱的波动,机械手指僵在半空,还保持着那个笨拙的抓握姿势。
米凯的目光在掉落的面包与薇尔莉特之间停留了片刻,最终伸手将那块面包拿了起来,他面无表情地撕下一角,「张嘴。」
薇尔莉特微微张嘴,她像谨慎的雏鸟般,一口、一口地衔走米凯指间的面包,每一次俯身时,金色的发丝都会扫过米凯绷紧的手腕。
吃完早餐,米凯拿起餐盘转身离去,房门关上的瞬间,薇尔莉特的目光转向窗外,雨幕如织,模糊了整个世界,只剩下玻璃上蜿蜒的水痕。
她静静地看了一会儿,随后,像是被某种无形的力量牵引,她挪动身体,坐到了那台老式打字机前,机械手指悬在键盘上方,微微颤动,仿佛在寻找某种记忆中的触感。
然后,她按下了第一个键。
『嗒。』
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起初生涩,而后渐渐流畅。
她的动作并不快,但每一个按键都精准而坚定,像是某种本能在苏醒,黄铜键钮在她的指尖下起落,发出清脆而有节奏的声响,与窗外的雨声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奇妙的韵律。
米凯推门回来时,看到的就是这一幕——薇尔莉特坐在晨光与雨影之间,机械手指在打字机上跃动,像是演奏一首无声的乐章,她的背影挺直而专注,金发垂落肩头,映着窗外灰蒙的天光。
米凯站在门口,没有出声,只是沉默地望着她,雨声、打字机的敲击声、还有她指尖下渐渐成形的文字——这一切,仿佛在宣告某个新的开始。
当第217次按键声如心跳般的落下时,薇尔莉特的手指突然悬停在半空,她缓缓转头,蓝眼睛准确地捕捉到站在门边的米凯。
米凯走上前,拉开桌下的抽屉,从里面拿出一张纸,「打字要有纸...」说完,他将纸张卡进打字机的滚轴里,「不过,你对打字机很熟练了。」
窗外雨声渐密,而病房内,打字机的敲击声也不甘示弱的持续着,清脆而规律。
窗外的雨声渐渐收拢成零星的滴答,而病房内,打字机的敲击声仍持续着,清脆而规律,如同某种隐秘的心跳。
薇尔莉特的机械手指在键盘上跃动,每一个字母都精准地烙印在纸上,黄铜字模与纸张相触的声响在静谧的房间里格外清晰,米凯站在她身边,目光落在逐渐被填满的白纸上——
字迹工整,排列紧密,没有留白,也没有分段,那不是信件,不是故事,甚至不是任何有意义的词句。
纸上布满的,是两个单词的重复——『major love』
一遍又一遍,一行又一行,直到整张纸被密密麻麻的占据。
米凯的呼吸微不可察地滞了一瞬,他没有换纸,只是沉默地注视着那些重复的字母,仿佛在解读某种密码。
「少校,爱?」米凯抬起眼,望向薇尔莉特茫然的侧脸,「你爱他?」
薇尔莉特转过头,蓝眼睛里没有悲伤,也没有甜蜜,只有纯粹的困惑,像是一台机器遇到了无法解析的指令。
「爱...到底是什么?」她的声音很轻,却像一颗哑弹般砸进寂静的病房。
米凯的呼吸微微一滞,他望着她,忽然意识到——这个能流畅操作打字机的少女,灵魂深处却有一块永远空白的弹仓,装填不进任何关于『爱』的子弹。
窗外,雨势渐猛,沉重的雨幕拍打着玻璃窗,发出连绵不断的闷响,仿佛整个世界都被笼罩在这片潮湿的寂静里。
米凯的指节突然发出爆裂般的脆响,他的声音突然割开雨幕,像子弹击碎玻璃般尖锐——
「等你知道恨该怎么写...」
他的拳头猛地砸在木桌上,黄铜键钮震颤着发出混乱的嗡鸣。
「你才有资格知道什么是爱!」
窗外的暴雨骤然加剧,雨鞭抽打着玻璃,仿佛千万个愤怒的指尖在叩击。
薇尔莉特看见米凯瞳孔里翻涌的阴云,比窗外的暴雨还要漆黑,低头看着自己张开的手掌,机械纹路间还残留着面包的甜香,而此刻米凯砸在她灵魂里的『恨』字,正像未爆弹般深埋在意识的土壤之下。
远处教堂的钟声荡开,十二下沉重的鸣响穿透雨幕,每一声都像钝器敲打在紧绷的神经上,米凯已经转身走向门口,他握住门把手打开了房门,没有回头,没有停顿,他迈入走廊的阴影中。
房门在他身后缓缓闭合,铰链发出疲倦的呻吟,将薇尔莉特的身影、那台打字机、以及满纸未能成形的『major love』,统统隔绝在另一个世界。
走廊传来护士慌乱的脚步声,但所有杂音都被雨声吞噬——这场雨下得像要冲刷尽世上所有未完成的信件,所有没说出口的单词,所有找不到答案的爱恨。
米凯的脚步在医院大厅的大理石地面上叩出冷硬的回响。他站在玻璃门前,暴雨在门外翻涌成一片混沌的幕布,雨帘被狂风吹得扭曲,仿佛要将整个世界吞没。
护士小跑着追上来,她挡在他面前,声音里带着急促的关切:
「少将,外面是暴雨——」
米凯的目光没有从雨幕上移开,雨水拍打玻璃的声音像无数子弹撞击防弹盾。他的侧脸在闪电的映照下忽明忽暗,下颌线条绷紧如枪械的保险栓。
「让开。」
他的声音很低,却像拉栓上膛般清晰。护士被他的语气慑住,不自觉地后退半步,但仍坚持道:
「您至少等雨小一些再——」
米凯却已经推开了玻璃门。
瞬间,暴雨的轰鸣吞没了一切,冰凉的雨水如弹幕般倾泻在他身上,衣衫几乎是眨眼间就被浸透,沉重的布料紧贴着他的身躯,他的靴子踏进积水里,水花溅起,像是一场无声的爆炸。
护士站在门内,望着他的背影被雨幕吞噬,最终消失在灰暗的天地之间,闪电劈开云层,短暂地照亮了他远去的身影——
像一把孤枪,毅然决然地射入暴风雨的最深处。
米凯站在教堂门口,雨水从他身上不断滴落,在古老的地板上汇成一片小小的水洼,他的呼吸粗重,衣衫湿透,发梢的水珠顺着脸颊滑下,像是无声的泪珠。
老神父坐在长椅旁,烛光在他苍老的脸上投下温暖的阴影,他静静注视着这位不速之客,眼神里没有惊讶,只有深邃的平和。
「孩子...」神父的声音低沉而舒缓,「能告诉我,你为什么要冒着暴雨,来教堂吗?」
米凯的拳头微微攥紧,指节泛白。雨水顺着他的手腕滑落,滴在地板上,发出轻微的声响。
教堂内寂静得能听见烛火摇曳的细响。
他沉默了很久,最终开口道:「我想知道...」他的声音顿了顿,仿佛接下来的字句比死亡还要难以启齿,「什么是值得?」
窗外,雷声滚过,暴雨依旧肆虐,但在这座小小的教堂里,时间仿佛静止,神父的目光温和地注视着他,像是早已预料到这个问题。
「坐下吧,孩子。」神父轻轻拍了拍身旁的长椅,「让我们慢慢谈。」
米凯缓缓走过去,湿透的军装沉重地贴在他身上,他坐下时,长椅发出轻微的吱呀声,仿佛承载的不仅仅是一个人的重量,还有那些从未说出口的困惑与挣扎。
他的声音低沉道:「如果我不得不去照顾一个我恨的人,那我该怎么办。」
神父凝视着米凯被雨水浸湿的侧脸,轻声问道:「那你为什么恨那个人?」
「我的父亲为她而死。」他咬字很重,每个音节都像是从齿间挤出来的,「我的父亲死前让我照顾好她,可她甚至不知道什么是爱...」喉结滚动了一下,「她就像个...白纸。」
烛光映照着神父苍老而平和的面容,却让米凯感到一种无形的重量压在胸口。
「你说那个人是张白纸……」神父的声音低沉而缓慢,在教堂的穹顶下回荡,「那你就在这张纸上写上自己的文字,让那个人找到自己的意义。」
米凯的呼吸微微一滞。
神父的目光深邃而平静,继续道:「那个人可能间接导致你父亲的死亡,但你父亲让你照顾她,说明他并不恨那个人——而是很爱那个人。」
米凯的拳头骤然攥紧。
「你的父亲把那个人托付给你,证明他很信任你...」神父的声音很轻,「你可以恨那个人,但是不能放弃那个人。」
教堂外,暴雨仍在肆虐,雷声闷闷地滚过天际。
神父最后说道:「因为,那个人....是你父亲为你留下的唯一。」
米凯的瞳孔微微收缩,像是被这句话刺中,他低下头,看着自己湿透的衣衫,他忽然想起父亲临终前抓住他的手腕,血沫从嘴角溢出,却仍然坚持着把那染血的责任塞进他手里——
「照顾....她...」那是父亲最后的命令,也是最后的信任。
就在神父话音落下的瞬间,教堂沉重的橡木大门突然发出『吱呀』一声响,被打开,雨水混合着冷风灌入圣堂,吹得烛火剧烈摇曳。
米凯猛地转头,发现薇尔莉特站在门口,金发湿漉漉地贴在白皙的脸颊上,她的机械臂还在滴着水,白色病号服完全被雨水浸透,下摆不断滴落的水珠。
「我听见护士说...」她的声音在颤抖,「你在暴雨中消失了,我就来找你了。」
老神父微笑着从口袋中,取出干毛巾递给少女,「看来这位可爱的小姑娘...」皱纹里盛满烛火的暖意,「也算不上是一张没有一点颜色的白纸。」
米凯看见薇尔莉特的膝盖正在不受控制地颤抖——显然是冷到了,他从薇尔莉特手中拿过干毛巾,他擦拭着她湿透的金发,「下次别这样,会感冒的。」
薇尔莉特突然抓住他的手腕,「那你可以...」她的声音很轻,几乎被雨声淹没,「不老是远离我吗?」
米凯的呼吸一滞,他低头看着她,「好啊。」而此刻薇尔莉特的左手正紧紧攥着他的手腕,像是怕他再次转身走掉。
神父向前迈了半步,苍老的手悬在半空,「暴雨倾泻,两位还是等...」
「不用了...」米凯打断道,他俯身将薇尔莉特拦腰抱起。
神父望着两人还想说些什么,可米凯已经抱着薇尔莉特冲进了雨幕。
暴雨依旧倾盆,冰冷的雨水瞬间浸透了两人的衣衫,薇尔莉特被米凯紧紧抱在怀里,他的手臂稳而有力,仿佛要将她与这肆虐的雨水隔绝开来。
她仰头看他,雨水顺着他的下颌滑落,滴在她的脸颊上,和他的呼吸一样滚烫。
「米凯...」她的声音被雨声吞没大半,但他还是听见了。
他没有低头,只是收紧了手臂,脚步更快了些。
「别说话...」他的声音混在雨里,低沉而坚定,「马上就到了。」
医院的轮廓在雨幕中若隐若现,灯光昏黄,像是暴风雨中唯一的港湾,米凯的靴子踏过积水,溅起的水花打湿了他的全身,但他毫不在意,只是将怀里的人护得更紧。
薇尔莉特的脸贴在他的胸膛上,隔着湿透的衣衫,她能听见他急促的心跳。
——比雨声更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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