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尔将沉重的古董打字机重重搁在床头柜上,发出钝响。金属外壳与木质桌面相撞的闷响在病房里格外清晰。
薇尔莉特抬眸望向他,嘴唇轻启:「吉尔...」这是她第一次唤他的名字,嗓音低弱却清晰。
吉尔动作一顿,声音陡然锋利道:「别叫那名字...」语调如军刀出鞘,「叫我米凯·利斯,这是军队登记的名字。」
薇尔莉特闻言轻轻点了点头。
吉尔——或者说米凯——将那台老式打字机安置在窗边的木桌上,他掀开防尘罩,36个锃亮的键钮静默地排列着,宛如一支等待口令的仪仗队。
薇尔莉特的目光立刻,被那金属的躯壳和排列整齐的按键所吸引,像被磁石吸住的铁屑,她微微坐直了身体,那双空洞的碧蓝眼眸里,罕见地闪过一丝专注的好奇。
「接下来...」米凯的声音打破了病房的宁静,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教官的腔调,「我要教你用这双手了。」
薇尔莉特听到这教官式的腔调,身体却猛地绷直,像被无形的丝线牵引般从床上弹起,她却已经站成标准的持枪立正姿态——尽管双手空空如也。
米凯的视线落在薇尔莉特那双泛着冷光的机械臂上,「这双手不是用来握枪的,它们该为你自己存在。」他拉过一张椅子在桌边,「来,坐。」
薇尔莉特垂下眼睫,安静地落座。
米凯拿起一张空白纸,小心翼翼地卡进打字机的滚轴里,动作十分熟练,薇尔莉特的目光,紧紧追随着他手指的每一个动作,如同精密仪器在记录数据。
「看好了。」米凯伸出自己的食指,悬停在键盘上方,然后重重地、清晰地按下了字母A的键帽。
『咔哒!』
清脆的机械撞击声在安静的病房里格外响亮,滚筒转动,一个清晰的、油墨饱满的A烙印在了洁白的纸面上。
「这是A。」米凯的声音没有起伏,像是在宣读一份枯燥的报告。
他抬起手指,示意薇尔莉特,「你试试,用你的右手食指。」
薇尔莉特缓缓抬起右臂,机械关节发出细微的、不甚流畅的嗡鸣,她的金属手指在键盘上方笨拙地悬停了几秒钟,似乎在识别目标、校准角度,然后,带着一种近乎谨慎的力度,她的食指落了下去。
『咔哒...嗒...』
声音不如米凯按下的那么干脆利落,带着一点金属摩擦的杂音,印出的A有些歪斜,墨迹也淡了些许。
米凯没有评价,只是指着下一个键,「B。」
『咔哒...』
『咔哒...嗒...』
一个教,一个学,病房里只剩下单调重复的按键声,米凯像个没有感情的报幕员,念出一个又一个字母。
薇尔莉特则像一台刚启动、尚在调试的学习机器,每一次按键都伴随着短暂的停顿和关节细微的调整声,她的眼神牢牢锁定在按键和印出的字母之间,全神贯注,仿佛这是世界上唯一重要的事。
阳光透过窗帘,在地板上缓慢移动。时间在『咔哒』声中流逝。
米凯的目光偶尔会掠过薇尔莉特专注的侧脸,那张脸依旧精致得如同人偶,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长睫毛在眼睑下投下安静的阴影。
这诡异的平静与他胸腔内尚未平息的、混杂着愤怒、痛苦和被迫承担的责任感的惊涛骇浪形成了尖锐的对比,父亲临终的话语——『照顾她』像冰冷的锁链缠绕着他。
「L。」米凯念道,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薇尔莉特的金属手指准确地落下。
『咔哒!』
这一次,声音清脆了许多,印出的L也端正清晰。
米凯沉默了一下,看着纸上那一排歪歪扭扭、深浅不一的字母,像一行蹒跚学步的足迹,他忽然开口,声音低沉,打破了教学的模式,「知道为什么教你用这个吗?」
薇尔莉特的目光从纸面移向他,带着纯粹的、等待指令的询问。
「因为...」米凯的目光扫过她空茫的眼睛,又落回打字机上,「以后,你需要用它来表达,自己的想法...或者别的。」
他顿了顿,似乎觉得别的这个词太过模糊,又补充道,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讽刺,「比如,告诉别人你怎么样了,或者...想念谁了。」
薇尔莉特微微歪了歪头,似乎在理解这些词语与她使用打字机之间的联系。
片刻后,她低下头,重新看向键盘,金属手指摸索着,笨拙地、缓慢地,一个键一个键地按下去。
『咔哒...咔哒...咔...哒...』
直到傍晚的这一次,她没有等米凯念出字母,她在尝试组合,米凯皱眉看着纸面逐渐浮现的字符:
『MAJORHE...』
『少校他...』
当『他』字的最后一个笔画印上纸面时,薇尔莉特的手指停了下来。
她抬起头,再次看向米凯,碧蓝的眼睛里第一次清晰地映出了他的身影,不再是穿透的虚无,而是带着一种纯粹的、亟待确认的困惑,她似乎完成了某种指令的输出,正等待着系统的回应。
米凯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又猛地松开,他看着纸上那未完成的句子——『少校他...』
父亲的军衔,父亲的存在,被这双刚刚学会触碰字母键的机械手笨拙地敲打出来,像一个冰冷的问号,悬在洁白的纸面上,也悬在他和薇尔莉特之间凝固的空气里。
窗外,傍晚的阳光很暖,却丝毫暖不进这间弥漫着消毒水、机油和未愈创伤气息的病房,薇尔莉特只是安静地等待着,如同程序在等待下一个输入指令。
而米凯盯着那行未完的字,喉结滚动了一下,却发现自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那句未尽的追问,仿佛带着父亲最后的温度,烫得他指尖发麻。
他猛地站起身,「...你自己慢慢练。」
他转身大步走向门口,有再看薇尔莉特一眼,背影僵硬得像一块拒绝融化的寒冰,只留下薇尔莉特独自对着那行未完成的『少校他…』和她新生的、尚不知如何使用的双手。
米凯忽然转过身,眼神却冷淡地扫过薇尔莉特,「我出去散散步。」
可薇尔莉特却突然从凳子上站了起来,「我想跟你一起。」她固执地说,蓝色的眼睛直视着他,仿佛在无声地对抗他的疏离。
「....随你。」米凯别过脸去,没有阻拦,只是迈步时故意放慢了脚步,好让她能跟上。
他们一前一后穿过消毒水弥漫的走廊,白炽灯在头顶嗡嗡作响,护士推着药车与他们擦肩而过,车轮在安静中发出规律的辘辘声。
穿过走廊,走下楼梯时,薇尔莉特的机械手扶在金属栏杆上,发出细微的『咔嗒』声,米凯与她始终保持着半步的距离,既没有搀扶,也没有催促。
推开最后一道玻璃门,傍晚的风突然迎面扑来,米凯站在医院大门前,薇尔莉特停在他身后半步远的地方,机械手指悄悄揪住了他的衣角,落日将他们的轮廓镀上一层暗金色的边,远处的太阳正缓缓沉入建筑物之间,像一颗逐渐冷却的子弹。
米凯突然伸手,一把将薇尔莉特拉到自己身侧,他的手掌粗糙温热,隔着病号服传来不容抗拒的力道。
「感受这个风吧。」他的声音低沉,混在傍晚的风里。
薇尔莉特怔了怔,缓缓抬起机械手臂,金属手指在夕阳下泛着橙红的光晕,指节微微张开,像是要捕捉无形的气流,晚风穿过她的指缝,带着初秋特有的干燥与凉意。
远处传来教堂的钟声,薇尔莉特的发丝被风吹起,轻轻擦过他的手臂。
米凯收回望向夕阳的目光,转向身旁的薇尔莉特,「走吧...」声音依旧冷漠却着一丝温和,「我带你去教堂看看。」
街道上行人寥寥,风卷着落叶在他们脚边打转,远处,教堂的尖顶在暮色中若隐若现,彩绘玻璃窗映着最后的霞光,像是一盏温暖的灯。
米凯没有解释为什么要去那里,薇尔莉特也没有问,他们就这样一前一后地走着,影子在石板路上渐渐拉长。
他们踏上教堂斑驳的石阶,厚重的橡木门在米凯的推动下发出悠长的吱呀声。
教堂内部的光线比想象中明亮,最后一缕夕阳透过彩绘玻璃,将圣坛染成斑斓的色块,空荡的长椅上积着薄灰,唯有管风琴的音管在暮光中闪着暗淡的金色。
米凯与薇尔莉特坐在最后一排长椅上,彩窗上的圣母像垂目俯视着他们,怀抱中婴孩的面容恰好被一道斜射的光束照亮。
「这里很美,对吧?」米凯的声音在空旷的教堂里荡出回音。
他仰头望着垂目的圣母像,又望向圣母手中的婴孩,又将视线立刻移开,他自嘲般地扯了扯嘴道:「我不信这些神明...可不知为什么,总是会回到这里,也许只是为了图个心安。」
薇尔莉特静静地坐在他身旁,机械手微微抬起,似乎想要触碰从彩窗洒落的光芒。
米凯见状突然站起身,朝她伸出手道:「薇尔莉特...」
她点点头,跟随着他走向那片自彩窗倾泻而下的光芒。
「感受这个光吧。」米凯低声说道。
薇尔莉特缓缓抬起机械手臂,金属表面折射出七彩的辉光,但她似乎并不满足于此,脚步不自觉地向前迈去——一步、两步,直到整个人完全沐浴在那片圣洁的光辉之中。
她的金发在光芒中近乎透明,机械关节流转着虹彩,白色的病号服被染成绚丽的颜色,那一瞬间,她美得不可思议,宛如自天堂降临的天使,带着不属于人间的纯净与空灵。
光芒在她睫毛上凝结成细小的光珠,随着她转身的动作簌簌坠落,当她对米凯伸出手时,那些光珠正沿着机械手指的曲线流淌,像是上帝为这具战争机器施洗的圣水。
光像滚烫的蜡,一层层浇在薇尔莉特身上;蜡油顺着机械臂往下淌,米凯却觉得先灼痛的是自己的眼角。
他伸手想握她伸来的指尖,却在触碰到她机械臂冰冷的金属时,又立刻缩回——像摸到父亲冰凉的手臂。
转身那一瞬,他听见自己鞋跟扣出轻响,仿佛替他说了句『对不起』。
薇尔莉特的手悬在光晕中,机械指节还保持着伸出的姿态,光芒突然变得刺眼——原来太阳终于沉到了彩窗最边缘的位置,那道圣洁的光带,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她身上剥离。
薇尔莉特凝望着米凯决绝的背影,睫毛轻轻颤动,像是被风惊动的蝶翼,她的机械手指慢慢收拢,攥住了自己的病号服下摆,布料在金属掌心皱成一团。
最终,她还是迈开了脚步,鞋跟敲击石地面的声响,在空荡的教堂里荡起孤独的回音,当她追上时,悬在空中的手终究没有去拉他的衣角,只是默默保持着半步的距离,如同她一直所做的那样。
回到医院时,走廊的灯光已经亮起,米凯走在前面,脚步声在空荡的走廊里回荡,薇尔莉特跟在他身后,她的动作比出门前流畅了些,但依旧带着生涩感。
推开病房门,米凯径直走到窗边,将窗帘拉上,隔绝了外面渐浓的夜色,薇尔莉特站在病床旁,没有立即坐下,而是望着他的背影,像是在等待下一个指令。
米凯转过身,目光落在她身上,「休息吧。」他最终只说了这么一句,声音低沉。
薇尔莉特点点头,缓慢地坐回床上,她的动作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米凯走到门口,将门轻轻合上。
米凯在门口停顿了片刻,最终没有离开,他转身走回了病房。
他从墙角搬过来一张陪护椅,将椅子摆在窗边,正对着薇尔莉特的病床坐下,月光透过薄纱窗帘温柔地漫进来,在他轮廓上镀了一层朦胧的银边,他解开衣服最上方的纽扣,从内袋掏出一块怀表——表盖弹开的声响在寂静的病房里格外清脆。
薇尔莉特听见动静抬起头,米凯将怀表合上,「睡吧...」他声音比窗外的月光还要冷,「我就在这里。」月光在他低垂的睫毛下投下一小片阴影,让人看不清他的眼神。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