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兄的身影仿若还在眼前,抱着骸骨的郎瑛疯迷地向前追赶,趔趄着扑了空,脑中的弦“嘣”的一声断开,周遭的一切都是极致的静谧,只有她破碎难平的喘息。
迷迷糊糊中,仿佛已走如城内,听闻有人呼喊她,一声比一声大,一次比一次焦急,直到自己被锁进了一个怀抱。
四和香的清苦气息萦绕鼻端,那是阿兄身上惯有的味道,郎瑛恍惚的神志渐渐清明,原本微颤的身子也逐渐安稳下来,耳畔鼓乐笙箫欢快入耳,一切仿佛自梦魇挣脱,终于重返人间。
“郎瑛!看着我!!”
她抬起头,正对上赵世衡惊惶的双眼,他一遍遍唤着她的名字,指尖微颤地将她紧紧箍住,仿佛稍一松手,她便会消失不见。
见怀中人有了反应,赵世衡稍安的心却在看清她眼神的那刻,再度狠狠揪紧,郎瑛生寒的眼睛燃烧着被抑制的怒火。
两人都沉默着,身后的喜乐也逐渐停了下来。
老管家见状,面色焦急,踌躇片刻,仍是上前低声催促:“大公子,吉时要误了。”
赵世衡置若罔闻,将披在郎瑛身上的蓝色圆领袍妥帖围好,取出帕子,极轻柔地拭去郎瑛脸上的血污,渐渐露出一张白皙莹润的面庞,如璞玉初现,温润生光。
往昔的笑靥,已烟消云散。
心头如重石压迫,喉头酝酿半天,赵世衡声音艰涩:“你阿兄……是我对不住。”
郎瑛将视线投向他,轻声慢语,仿佛是在安慰,却字字如刃:“我找到他了,在那一大摊野狗争食得烂泥里,阿兄给我留了几根念想。他这样……不算孤魂野鬼吧?”
这一番话,刺得赵世衡心中一片彻寒。
晚霞余晖已显,老管家还欲再劝 ,却被赵世衡厉声喝退:“回去禀告老夫人,我此生认定的妻唯有郎瑛。若她再逼迫,我终身不娶。”
郎瑛退后一步,瞧见彩帛金珠的定聘队伍绵延不绝,这声势放在京中也是鲜少得见,可惜,这份喧闹繁华,早已与她无关。
“赵侍郎。”郎瑛忽然仰起脸,唇角漾开一抹自顾自的笑,“你得帮我。”
“就当你另娶他人的赔罪吧。”
*
郎宅前一片死寂,赵世衡站在昏暗的灯笼下,挺直的身姿已有些许倦怠,郎瑛先前提出那般请求,得他应允后,便体力不支晕去,包裹紧护于怀中。
私收罪尸,况且是圣上谕旨剥皮实草的极刑,若追究起来,乃是会牵连本家的罪责,罪名可大可小,依照郎家如今的情势,已经不起半分风波。
赵世衡二十五年来人生顺遂,鲜少经历磋磨。然而此刻,若是能够为郎府为郎瑛庇护一二,剥掉这身官袍也未为不可。
“赵大人,小姐已无大碍,切勿挂念。”门丁见之不忍,开了一条门缝,劝道,“我家老爷说,风有约,花期误,何必为罪臣之女所累……往日婚约,便当作云烟散了吧。愿公子另择良缘,昭昭如愿,岁岁安澜。”
直至门扉紧闭,赵世衡仍立在那里,忽感更深露重,向额头抹去,温热的烛蜡在指尖凝结,红得仿若鸽子血。一缕白烟从灯笼上袅袅上升,他所坚守的方寸之地,彻底陷入黑暗。
郎家内宅中灯火通明,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在半空稍滞,终是挥下藤条,带着风声狠狠抽向跪地的郎瑛。
郎瑛痛得吸气,猛然抬头:“爹爹!女儿何错之有?”
“你为何非要接你……阿兄回来?”三日之间,向来儒雅端方的郎砚之已是鬓发半白,眼眶浮肿,神色枯槁,“你可知若被有心之人大做文章,会有什么后果!”
“今日踏出家门的那一刻,女儿便已抱定决心。”郎瑛执拗地挺直脊背,跪姿如松,“大不了一死而已。”
又一鞭凌厉挥落,她咬牙硬受,肩头衣衫渐渗淡红。
“你阿兄已去,你二哥昏迷不醒……难道还要为父再失去一个女儿吗?”郎砚之悲声嘶哑,拍案低吼,“我不能让你们再出一点点事了。”
“难道爹爹就忍心阿兄蒙受冤屈、惨死荒野、无处昭雪、无家可归吗?”郎瑛悲愤质问,“世人常言善行结善果,阿兄收容孤幼、赈济贫老、为民请命,被百姓敬称‘兰君’。可下场呢?死无全尸、恶犬蚕食。”
“京城私下传议,郎瞻行刑后,后湖这几日辰时湖水发红如血,直至巳时消散,日日如此。”郎瑛膝行几步,拿起藤条,奉给爹爹,“刑部、大理寺仅一日便认定监生郎瞻后湖黄册舞弊。如此仓促,女儿不得不怨恨,这就是公道法理吗?”
“太子进言尚被陛下斥责,你一介闺中女子又能如何?”郎砚之夺过藤条扔至一旁,眼中泪光浮动。
“今日,内廷大太监派了两个小太监前来,为其义子提亲。”郎瑛取过藤条,再次放在爹爹颤抖的掌中,“您婉拒了他们。可女儿追了上去,应了这门亲事,聘礼已放在女儿房中。”
那所谓的聘礼,不过是一坛酒、一匹粗布、一对木梳而已。
郎瑛将这份决定终身的聘礼悄然带郎家,一路无人在意。
听到这个消息,郎砚之如遭雷劈,身型不稳,眼泪扑簌簌落下:“茶团,你……你怎么这么糊涂?你以为拉拢陛下身边人就可以翻案吗?”
郎瑛轻轻摇头:“他们不能帮我翻案,但可以让郎家免遭灭顶之灾,就算事发,不会牵连爹爹和二哥。”
“你要干什么?”郎砚之心中有不详的预感,紧攥女儿的双手,试图将发凉的双手焐热,“不要做傻事,我们郎家人生死共赴,不可一意孤行。”
“目的达成了,我将阿兄带回来了。”郎瑛瞧着远处的瓷罐挤出苦涩的笑。
“不成,决计不成。”郎砚之连连摇头,“我的女儿绝不能和宦官有任何牵扯,明日我便登门退亲。爹爹定会为你寻一门清白妥当的亲事。”
“爹爹,若此时退亲,内廷之人必生怨怼。日后凡涉郎家之事,纵无风亦要起浪,只怕是徒遭刁难。结了这门亲,至少可保郎家无虞。”郎瑛强颜欢笑,“更何况,我嫁的是宦官义子,又不是宦官本人。”
郎砚之嘴巴张合,最终艰涩道:“茶团,你可知内廷掌印太监的义子裴停云为人倨傲冰冷,媚上傲下。更有传闻,他幼时已净身,算不上是个……”
“算不上是个男人?”郎瑛轻声接爹爹的未完之语,冰冷的面庞在烛火的照映下起了点暖色,“爹爹,这岂非是件好事。”
无须情愫牵缠,不必生儿育女,予取予求,全是算计,干干净净。
郎砚之素知小女儿最是倔强、勇毅,这件事绝不会如她所说,将阿兄骸骨寻回便善罢甘休,再三嘱咐丫头替她敷好伤口,终日不得离开闺房半步后,便预备回去拟辞、备好酬金,明日一早前去退亲。
在他转身的瞬间,小女儿软了眼神问道:“爹爹,你能陪我说片刻话吗?”
父女俩在庭院中的枇杷树下坐下,小女儿口中埋怨他下手太狠,脊背火辣辣地疼,便伏在他的膝头听他说话。
“爹爹,二哥和我,一个叫龙团,一个叫茶团,为何叫这小名?读起来一点都不飒爽。”
郎砚之缓缓道:“在你俩调皮未诞生那年,陛下感念郎家先祖的功绩,御赐龙团茶。你娘便说,乳名干脆一个叫茶团,一个叫龙团罢了,喜气又有福气。”
“为何阿兄没有乳名呢?”
“自然是有。”郎砚之似是忆起了往昔,温和道,“你阿兄小时候比你和二哥加起来还要顽皮,你娘不堪其扰,恨不得天天提起他的脚,倒起来打屁股,我与你娘便一直唤他‘皮休’。当他做了兄长,再也不许我这么唤他了,说是丢了兄长的颜面。”
郎瑛吃吃笑起来。
“茶团,其实你该是二姐,龙团是小弟。但你母亲生产前便说,若双生子中有一胎是女儿,无论如何都该是小女儿。”郎砚之抚着小女儿的脑袋,目光慈爱,“女子拘于闺阁十几载,再深锁夫家内宅至老,多有不易。爹娘能予你的不多,只盼着予你几分宠爱,多些欢喜,再由兄长护你一生。”
“爹爹给你攒的嫁妆已经准备得差不多了,明日推掉内廷的亲事后,爹爹回姑苏老家,给你觅世间对你最好的男子,让全城人看看茶团的嫁妆多气派。夫家怠慢不得你,你想出游就出游,想开香铺就开香铺,想做画师就做画师。”
月光透过枇杷叶漏在庭院,光影在随风移动,轻轻摇动着郎瑛的心扉。
郎瑛原本伏在膝头的脸深埋进爹爹怀中,声音嗡软却清晰:“女儿不愿出嫁,这十数年很开心,能做你们的女儿,兄长们的妹妹,是我的福气。”
“好,只要你想好不嫁,那便不嫁。你阿兄……虽不在,但爹和二哥会护你周全。”郎砚之扳正小女儿的脸道,“茶团不要有任何忧虑,你的人生尽是欢喜。”
郎瑛登上二层绣楼,俯瞰爹爹枯坐在母亲亲手所植枇杷树下。
最终,身躯缓缓佝偻下去,俯首痛哭,无声无息。
*
翌日星辰未散、初阳未升。
郎瑛留下书信,束发,裹胸,戴上青布裹头,怀中塞好牙牌,腰间配上册囊,脚踩布鞋,趁着浓雾未消,钻入雾中,隐身匿迹。
一打更人叫住模糊不清的人影。
“何人?”
“郎家二郎。”
打更人走上前,上下打量,的确是郎家二公子郎初。
“二公子这么早去哪里啊?”
“陛下诏令,去后湖,驳黄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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