枝叶晃动,窸窣的响动并未惊动围着圈埋头啃食的野狗,它们湿漉漉的嘴筒粘黏着骨屑,啃食尽兴处,发出抑制不住的低吼。
一双发红的眼睛目睹一切,透过野狗环伺似乎见证了另一场屠戮。
利齿化作刀尖,涎水化作烈酒,酒气呈血雾喷洒,极致的寂静后,人群猛地散开又涌上,争看传说中“兰君”郎瞻内里是否如外表千里挑一。郎瞻的眼睫如蝶翼猛烈颤动,最后一次瞪大了双眼,神采渐渐暗淡。
拥有同样双眸的郎瑛,现在将匕首高举过脑后,身体向后绷成弯弓,在狂躁的蝉鸣声中,刀刃在半空划过一道饱满的弧线,凌空劈去。
几声凄惨哀嚎,一只油光水滑的黑皮野狗淹没在血坑中没了动静,利齿上滴答落了粘腻黑血。
其余三条野狗轻跃几步,转身,狠厉的眼睛闪着撕咬猎物的兴奋,慢慢地,俯着血红的狗头,锁定目标,一步步靠近形单影只的少女。
只要阿兄在身边,她什么都不怕。
阿兄从不会让她有任何不测——即便他现在只是沤在血泊中的几截断骨。
郎瑛眼睛盯着恶狗的眼睛,微微俯下身,将自己放在它们的高度,才发觉这座乱葬岗起伏的草丛中,黑影交叠。
刀刃在裙摆用力一划,扯下布条,将匕首死死缠在掌心。
对峙片刻,绣鞋不仅寸步不让,反而步步紧逼,脚踩黑犬尸身,猛地踢至三条野狗附近。
趁着恶犬撤退时机,郎瑛努力控制紊乱的呼吸靠近断骨。
乱葬岗的野狗食肉、饮血为生,无一丝豢养顺从,匕首的压迫反而激发了骨子里狼的奸诈,趁着郎瑛低头,张开铁齿扑咬上去。
扑来的瞬间,郎瑛闻见近在鼻端的腥臭,浑身的力气涌至指尖,匕首呼啸劈砍,分别刺中脖颈、狗腹、颅顶,鲜血汩汩喷射,温的、腥的、臭的,染红了她素白的裙身。
她猜不透草丛中到底是食肉的野狗、路过的动物,还是心怀鬼胎的人。直到草丛中的影子消失,郎瑛才解除手握匕首攻击的姿势,绷紧的神经在拔高到极致时,稍一放松便全身瘫软,手指不停痉挛。
向北约三十步,一座座馒头似的土堆密密挨着,前扑后拥般注视着佝偻近乎贴地的背影,日头渐渐西斜,拉长的土堆影子恰好将郎瑛笼在一片阴凉下。
阿兄的残骨不多,精挑细选,才找到三根看得过去的骨头。
本性难移,阿兄就算离开了,也和平时一样,小气抠搜,酥糖限量、冰饮限量,现在连收尸也限量。
郎瑛侧着脸发呆,任由汗水自额头滚落至眼角,再洇入鬓发,最终将“阿兄”在臂弯处掂量:“怎么这么轻……”
这片京师乱葬岗,设在刑部、都察院、大理寺三法司刑场后的小山坡。国初,四大案发,刑场人头滚落如流水,凄厉声日夜不绝,刑罚严峻,世人恐收尸牵连避之不及,等尸骨堆得高了,刑部便择机拢在一起埋了。天长日久,义冢堆叠,吸引了不少野狗落户嗜血舔髓,人迹罕至。
三法司衙门前的太平堤,也因此被心有忌讳的百姓称之为“孤凄埂”,视作阴阳黄泉路。而太平堤的另一端通往大明禁地后湖黄册库的入口。
郎瑛回城走在太平堤的岔路口,瞧着后湖的方向,手指不由自主将臂弯中的包裹收紧,凌乱的发丝紧贴脏污的脸,汗水将周身打得湿透,像是站在一场雨里,隔着眼里的雾气看着三个月前的自己从马车上跳下,手里捧着刚折的一束碧绿的柳枝,立在太平堤上等了许久,终于盼着远处有两个黑点渐渐近了。
马蹄声在太平堤上慢悠悠响着,不骄不躁,仿佛是来此踏青,马背上两名容貌俊秀的男子远看郎瑛一眼,笑着对视,手指轻勒缰绳,马匹走得愈加慢了。
马匹走近了,发现这抹玉色倚靠柳树立在春风中,如水墨丹青,虚虚实实,似梦似幻。柳树枝叶招摇,扮作发间翠绿流苏,在如瀑墨发与玫瑰色脸庞间起落,掩不住一双温柔明眸。
栗色骏马忽然一滞,马背上人忽然觉得耳中鸣蝉声响,叫得心脏腾腾直跳,手心出汗,不由得双腿夹紧马腹,快马上前。
“泽芝——说好了,让茶团多等我们片刻,你又让我做坏人!”另一人抱怨出声,却也暗中较劲,马蹄声渐急。
出乎意料,见着阿兄郎瞻身旁还有未婚夫赵世衡,郎瑛顿时有点羞赧,连忙提起裙摆,钻进马车,拉下青色帷幕,不自觉地薅着手中的柳枝。
不一会儿,马车外,马蹄声近在咫尺,忽然停了。
一个剪影映在帷幕,静静地留守,熟悉的阿兄声音响起。
几月不见,阿兄依旧待她如孩童,哄唱着:“小茶团上车台,偷饼吃下不来。阿兄阿兄来啦,叽里咕噜滚下来。”
“没有偷吃,才不滚下来!”郎瑛听出阿兄的打趣,掀了帷幕,将手心团成一团的柳叶抛出去。
叶片纷纷扬扬。
两双眼睛错愕相对。
帷幕后是当朝新晋户部侍郎赵世衡,他的眉眼闪过片刻讶异,看着面色通红的未婚妻,嘴角微微上扬,柔情爬上眉梢,忍不住想低头轻笑,生生抑住,但仍装作一副克己复礼模样,恭谨地下马作揖,余光瞥见郎瑛鬓角一片翠叶,手指紧紧蜷缩在手心,挣扎犹豫间最终任由春风卷走。
郎瑛忙不迭欲下车行礼,脸颊忽然感觉一抹冰凉,手中多了盒羊脂白和田玉胭脂,触手温润,沁着暖意。
赵世衡盯了郎瑛脸颊一瞬,又错过目光对郎瞻道:“清宴,你平时就这么戏弄茶团的?”
郎瑛抬手往颊边一拭,指腹便沾上一抹浓艳胭脂,罪魁祸首便是在车辕处笑吟吟的阿兄。
阿兄故作好奇地追问:“茶团,怎么脸红了?刚才在车上吃的不是饼,是酒吧?”
光秃秃柳条被郎瑛使了点蛮力塞进阿兄手中。
“阿兄错了 ,不该戏弄茶团,现在喝什么酒啊?要喝……”阿兄眼神飘向赵世衡,“要喝也得今年秋天,挖出爹在你出生那年埋下的女儿红啊。”
闻言,郎瑛彻底修红了脸,瞟了一眼未婚夫婿,想顶嘴又没说辞,干脆又将胭脂盒扔进阿兄手中,气呼呼地转过脸去,不发一言。
“茶团,看阿兄……”
郎瑛觑着眼看,阿兄背过身去,双臂向她打开,双手轻拍。
自母亲因生她与二哥而难产离世后,六岁的阿兄便前胸后背驮着两个只会啼哭的神兽,仿着记忆中母亲温柔的模样,抚着弟妹的发顶,一起依偎着长大。
春去秋来十七年的回忆在脑中浮现,暖流自心头淌过,郎瑛噗嗤笑出声,双臂圈住阿兄的脖颈,将自己所有的重量叠在他的背上。
“嗷~~小老虎出山。”阿兄粗着嗓音,扮做憨态大熊,蹒跚走至赵世衡身边,“人,这小老虎最近肥了几斤,你家还收吗?她缺点是食量大、力气大、脾气差。优点是吃相有福气、力可搬山、气可盖世。”
赵世衡终是绷不住严肃的假象,笑得酣畅:“熊,太不地道,这哪里是小老虎,明明是偷吃胭脂的花猫。”
郎瑛简直想找个地缝钻进去,双手捶着阿兄的肩膀落地,胡乱擦着脸颊:“一熊一人也太霸道了。”
后湖检阅堂的黑漆府门缓缓洞开,阿兄抬眼望去,见远处已有监生三三两两朝此赶来。他心知时辰将至,当即敛起方才嬉笑的神色,自袖中抽出帕子,微微俯身替郎瑛细细拭去颊边残留的胭脂痕。
阿兄目光专注,轻声道:“几月不见,茶团倒是丰润了些,气色也好。你二哥若看见定要欣慰的。”
“我今早还以为龙团也会来呢。”郎瑛心中嘀咕,没想到来的是未婚夫婿。
阿兄轻捏郎瑛的鼻尖,佯嗔道:“没大没小,得叫二哥。”顿了顿,又轻叹,“他本是预备来的……谁知刚出门便被李家的小厮瞧见,吓得转身又缩回国子监,死活不肯再路面。若哪日他能改了那乱抛眼风的习惯,我们家也能得片刻太平了。”
郎瑛对此早已见怪不怪,二哥郎初名扬京城,却并非因才学卓著,而是一副清绝殊丽的好皮囊,更兼言辞温软、眼波含情的动人天赋。
二哥自入学起便引得倾慕者络绎不绝,听闻其中,高门贵女有之,风月佳人有之,龙阳之士……亦有之。
“阿兄,听说黄册十年一驳查,事关社稷,后湖内法度森严、规条苛细,加之暑热蒸腾、蚊蝇肆虐,入内一遭便似脱去一层皮。”郎瑛一面说着,一面从车厢中奋力拖出三个硕大的包袱,“这些阿兄统统都带上,若还短缺什么,定要捎信与我,我即刻送来。”
“茶团,里面一切完备,这些用不到的。”阿兄一瞬不瞬地望着郎瑛,“待四个月的黄册驳查结束,我只盼着两件事,一件是背着你出阁上花轿。一件是去地方赴任。”
想着关于后湖传闻,郎瑛越发心疼阿兄,仿佛已看见四个月后阿兄面色灰败、瘦骨嶙峋的模样。不由得眼圈渐渐红了,她低声对赵世衡说道:“哥哥,你劝劝阿兄啊,这些包裹怎能不带呢?”
赵世衡轻摇头,目光温和却带着几分无奈:“茶团,后湖规制森严,除却日常衣物,余者禁止夹带。”他稍作停顿,语气转为宽慰,“后湖管事官员是户部侍郎陈续,与我乃是同部之谊。他为人仁厚,体恤下情,后湖有陈续,大可安心。”
看到由自己拉扯长大的小娃娃,今日因忧心他而双眼红得像兔眼,郎瞻不由得一阵恍惚,仿佛看到白胖小粗腿的娃娃深一脚浅一脚向他跑来,笑着流口水,说出了第一句话“啊,熊,糖”,他当时一把将她高高抱起,欣喜若狂地朝四下喊道:“茶团会说话了!她在叫我呢!”
今日不知为何,心中总泛着酸意,郎瞻暗自失笑,分明只是如往常一般的数月之别罢了。
郎瞻凑近,指尖轻点身旁那位俊朗人物,温声笑道:“如今哭早了,待今秋出阁那日,阿兄背你上轿时,你再对着他哭也不迟。”
见未婚妻仍是蹙眉不展,赵世衡敛容正色,沉声道:“我以户部左侍郎之职向郎家小女郎瑛立誓,待驳查黄册事毕,诸监生连同你阿兄,定完璧而归。”
誓言掷地有声,心中的不安彻底消散,郎家小女红着的眼圈未褪,双腮又浮起羞红,偷偷看着眼前的未婚夫婿。
赵家郎君天资出众,年少登科,状元及第,而今于户部观政历练,一身清贵之气,宛若玉树临风。更难得的是,郎赵两家自幼定下姻亲,二人青梅竹马,情笃至深。
得配这般良人,教人如何能不心生欢喜,心向往之。
郎瑛终于展笑,入了马车车厢,放下帷幕的一瞬,瞧见阿兄走入了监生人群中,步脚轻快,未回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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