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的育才中学，秋意已浓，天空是洗过一般的湛蓝，高远澄澈，几缕薄纱似的云絮慵懒地漂浮着。高大的法国梧桐叶，边缘已悄然染上深浅不一的金黄与赭红，风一过，便有几片打着旋儿，飘飘荡荡地落在宽阔的塑胶跑道上，发出细碎的轻响。空气中弥漫着干燥的草木气息和阳光晒暖塑胶的独特味道，这是属于青春校园最鲜明的秋日印记。
高一（七）班的体育课，在下午第二节课。当清脆的铃声响起，教室里积蓄了一整天的沉闷和课业压力，仿佛找到了宣泄口，瞬间被少年人的活力冲散。同学们像出笼的鸟儿，嬉笑着涌向操场。方雨佳混在人群中，脚步不算快。她依旧穿着那身洗得有些发白的蓝白相间运动服，束起的马尾随着步伐轻轻晃动。阳光有些晃眼，她微微眯起眼睛，感受着秋日午后暖洋洋的温度落在皮肤上，驱散了些许内心的拘谨。
“集合！” 体育老师云飞扬的声音洪亮有力，如同他本人一样充满活力。他三十出头，身材健硕，小麦色的皮肤，剃着利落的板寸，眼神明亮锐利，仿佛蕴藏着用不完的精力。他的名字取自《楚辞》意境，此刻站在操场中央，确有几分“灵皇皇兮既降，猋远举兮云中”的矫健飞扬之感。
队伍很快列好。云飞扬满意地点点头：“很好！先热身！绕操场慢跑两圈，注意调整呼吸，拉开距离！”
少年少女们如同解开了缰绳的小马驹，在跑道上撒开脚步。方雨佳跟在队伍中段，努力调整着呼吸节奏。她不算擅长运动，但跑步是少数几项不需要太多交流也能完成的活动。风掠过耳畔，带着凉意，吹拂着她额前的碎发。她看着前方同学们跃动的背影，听着鞋底踏在塑胶跑道上规律的回响，以及身边陆蓁蓁和苏蘩低低的谈笑声，一种融入集体的、难得的轻松感悄然滋生。
两圈结束，大家微微喘着气，脸上都泛起了运动后的红晕。云飞扬拍拍手，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热身不错！今天咱们的重点是核心力量训练！核心稳了，跑跳投掷样样都行！来，两人一组，互相压脚踝，做仰卧起坐！自由组合，动作快！一分钟时间找搭档！”
指令一下，原本整齐的队伍瞬间像炸开了锅。少年少女们的天性在这一刻展露无遗。
“老楚！咱俩了！” 萧驰野一个箭步冲到楚云深身边，大大咧咧地揽住他的肩膀，两人身高腿长，站在一起颇有气势。
“蓁蓁，我们一组！” 苏蘩笑容甜美，自然地拉起了陆蓁蓁的手。陆蓁蓁扶了扶眼镜，笑着点头。
“芳芳，快来！” 杜蘅眼疾手快地拽住身边的谢庭芳，两人凑在一起，立刻开始叽叽喳喳地讨论起昨晚的电视剧。
“子衿，听澜，咱仨咋办？石头剪刀布？” 秦子衿笑着提议，沈听澜和另一个男生笑着应战。
“攸宁，一起吧？” 生活委员周攸宁也很快和另一个文静的女生结成了对子。
就连物理课代表林霁，也和同桌的男生赵怀瑾班长迅速达成一致。
一时间，操场上充满了欢声笑语、呼朋引伴的声音。垫子被迅速拖拽到合适的位置，一对对搭档很快成型。秋日的阳光慷慨地洒在每个人身上，映照着少年人明媚的笑脸和飞扬的青春。
方雨佳站在原地，原本因为跑步而微微发热的身体，在这片迅速成双结对的热闹中，一点点冷却下来。她看着身边一张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孔迅速找到了归属，那份深植于心底的、在集体活动中害怕落单的忐忑感，如同藤蔓般悄然缠绕上来，越收越紧。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运动服的下摆，指节微微发白。她在这个新集体里，依然像一株安静的含羞草，尚未找到真正可以并肩的伙伴。看着杜蘅和谢庭芳笑作一团，苏蘩和陆蓁蓁亲密地靠在一起，她心里那点小小的自卑和疏离感又开始冒头，无声地计算着：“二十五个人…总会多出一个吧？那个人，大概又是我了。” 这个念头像冰冷的蛇，盘踞在心头。
她默默地、不着痕迹地向操场边缘挪动，尽量让自己的动作看起来像是在寻找一个更合适的垫子位置。阳光依旧暖洋洋地照在身上，她却感觉手脚有些冰凉，脸颊也微微发烫。她低下头，目光落在自己干净的白色运动鞋尖上，假装专注地整理着并不存在的鞋带褶皱，或者研究塑胶跑道上的纹路，以此掩饰内心的尴尬和无所适从。她甚至能感觉到一些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自己这个“落单者”，尤其是杜蘅那边，似乎还传来几声压低的、含义不明的轻笑和窃窃私语。每一秒的等待都显得格外漫长，她只盼着老师快点注意到她，随便给她安排一个搭档，结束这令人煎熬的时刻。
人群很快分成了十二组，各自占据了垫子。空旷的场地上，只剩方雨佳一个人孤零零地站着，像被热闹的洪流冲刷到岸边的一颗石子，突兀而寂寥。她下意识地抱紧了双臂，仿佛这样能给自己一点微不足道的支撑。阳光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更添了几分形单影只的味道。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从赵怀瑾和林霁那组已经铺好的垫子旁站了起来。他动作并不突兀，甚至没有引起太多人的注意。他穿过几组正在说笑打闹的同学，步伐平稳，径直走到了方雨佳面前，恰好挡住了几道投射过来的、带着探究或好奇的目光。
是向颢。
他站定，表情一如既往的平静，没有刻意的笑容，也没有丝毫的窘迫，仿佛只是刚好需要一个搭档，而方雨佳正好落单，一切都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秋日的阳光落在他干净利落的短发和挺直的肩线上，勾勒出少年清晰挺拔的轮廓。
“方雨佳，” 他的声音不高，带着一种平和的随意，就像在教室里回头问她借块橡皮，或者提醒她老师来了那样自然，“我们一组吧？”
方雨佳猛地抬起头，猝不及防地撞进他平静如湖的目光里。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随即是巨大的不真实感和一丝隐秘的、连她自己都来不及分辨也不敢深究的欢喜，如同投入心湖的石子，漾开一圈圈微澜。她张了张嘴，喉咙有些发干，最终只发出一个轻得几乎被风吹散的字：“…好。” 脸颊却不受控制地迅速升温，染上了一层薄薄的红晕。
两人走到一组空着的垫子旁。垫子是深蓝色的，在阳光下显得有些旧了。向颢动作利落地将垫子铺平整，然后示意方雨佳：“你先躺下吧。”
方雨佳依言在垫子上躺下，身体有些僵硬。塑胶的触感透过薄薄的运动服传来，带着阳光晒过的暖意。当向颢在她脚边蹲下，温热的手掌隔着薄薄的运动袜轻轻压住她的脚踝时，她全身的肌肉都下意识地绷紧了。他的手掌很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感，清晰地传递过来。然而，更让她心跳加速的是接下来——按照老师的要求，向颢需要小心翼翼地用脚的前掌部分，轻轻踩住她的脚尖以固定。
方雨佳能感觉到他似乎在寻找一个最合适的着力点，动作带着明显的迟疑和谨慎。最终，他的脚掌前端，以一种极其轻柔、仿佛怕多用一分力就会压碎什么珍宝般的力道，小心翼翼地覆在了她的鞋尖上。那份陌生的、带着体温和运动鞋底纹理的触感，透过薄薄的鞋面清晰地传来，让她紧张得呼吸都停滞了一瞬，身体僵硬得像块木头。她甚至能感觉到自己脚趾不自觉地蜷缩了一下。
“开始！” 云飞扬老师一声令下，如同发令枪响。
方雨佳努力想集中意念，用腹部发力将自己带起来。但身体仿佛被无形的绳索捆住，完全不听使唤。每一次试图仰起上半身都异常费力，感觉腰腹软绵绵的，使不上劲。她憋足了气，小脸涨得通红，额角甚至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动作却依旧缓慢得像电影里的慢镜头。勉强做了不到五个，她就累得气喘吁吁，胸口剧烈起伏，不得不停下来大口喘气。她能清晰地听到旁边几组同学轻松快速的计数声和欢笑声：
“哈哈，驰野你慢点！我压不住了！”
“蓁蓁加油！十个了！”
“云深，你是不是偷懒了？”
这些声音像无形的针，刺得她耳膜生疼。对比之下，自己的笨拙和迟缓更显突出，巨大的窘迫感几乎将她淹没。汗水顺着鬓角滑落，她不敢看周围的人，只能盯着自己上方一小块湛蓝的天空，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和羞赧：“对…对不起，我太慢了…”
“没关系，” 向颢的声音从头顶上方传来，依旧平稳温和，没有丝毫的嘲笑、不耐烦或者催促，“刚开始都这样，别着急，调整呼吸，用腹部发力。” 他压着她脚踝的力道依旧很稳，却始终保持着那份恰到好处的小心翼翼。甚至在她每一次艰难起身的瞬间，她能感觉到他踩在她脚尖上的力道会极其细微地调整一下，仿佛在无声地辅助她，又像是在确认是否踩得太重。这份细致入微的体贴，像一股温润的暖流，悄然渗透进方雨佳紧绷的神经里。
她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忽略周遭的喧嚣和内心的慌乱，试着将注意力完全集中在自己腰腹的肌肉上，感受着每一次用力的收缩和拉伸。动作虽然依旧缓慢，节奏也不够流畅，但似乎比刚才顺畅了一点点，不再那么僵硬得像提线木偶。
轮到向颢做时，方雨佳学着他的样子，在他脚边蹲下。她伸出双手，轻轻压住他线条流畅的脚踝，能感觉到少年肌腱蕴含的力量。然后，她也小心翼翼地、用最轻的力道，将自己的脚尖轻轻抵住他的鞋尖。向颢的动作标准而流畅，一起一落间带着少年特有的力量感和惊人的协调性。他的核心力量显然很强，每一次起身都干净利落，背部线条绷紧又放松，节奏均匀而有力。方雨佳专注地看着，感受着他发力时脚踝传递过来的轻微震动，默默学着他发力的方式。心里那点残留的紧张和窘迫，不知不觉被一种奇异的宁静和专注取代。阳光毫无保留地洒在两人身上，在深蓝色的垫子上投下交叠的光影。垫子周围，几株倔强的青草在微风中轻轻摇曳，散发着淡淡的清香。没有责怪，没有催促，只有一种无声的、笨拙与娴熟交织的协作，在秋日午后温暖的阳光下静静流淌。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他们这一组，以及垫子上方那片宁静的蓝天。
云飞扬老师在巡视中自然注意到了他们这组巨大的速度差异。他走到近前，本想开口提醒，但看到方雨佳虽然缓慢却极其认真努力的样子，看到她额角晶莹的汗珠和专注的眼神，再看看向颢那沉稳配合、毫无怨言甚至带着一丝鼓励意味的态度，他眼中掠过一丝了然和赞许。他没有催促，只是投来一个温和而肯定的眼神，仿佛在说：“没关系，慢慢来，尽力就好。” 然后便踱步去看其他组的情况了。
练习终于结束。云飞扬老师让大家自由活动十五分钟。方雨佳坐在垫子上，微微喘着气，胸口还在轻轻起伏，脸颊红扑扑的，像熟透的苹果，额前的碎发被汗水濡湿，贴在光洁的额头上。一种混合着疲惫和完成任务的轻松感弥漫开来。
向颢站起身，拍了拍运动裤上沾着的细小草屑。他转过头，目光落在还坐在垫子上的方雨佳身上，很自然地朝她伸出手，掌心向上，手指修长干净。
方雨佳看着伸到面前的手，愣了一下。阳光照在他的手掌上，仿佛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色光晕。她的心跳又不受控制地加速了。一股微小的电流似乎从指尖窜到了心尖。她有些不好意思，迟疑了一瞬，还是将自己的手轻轻放进了他的掌心。他的手掌干燥而温暖，带着运动后微热的体温，稳稳地将她拉了起来。那力道适中，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可靠感。两人的手一触即分，短暂得如同蜻蜓点水，但那温热的触感却清晰地烙印在方雨佳的手心皮肤上，久久不散。
“谢谢…” 方雨佳低声说，声音还带着点运动后的微喘。她不知道自己是在谢他拉自己起来，还是谢他刚才搭档时那份无声的耐心和小心翼翼。
“嗯。” 向颢应了一声，依旧是那副平静无波的样子，仿佛刚才伸手拉人只是再寻常不过的举动。他转身，走向操场边放背包的地方，去拿自己的水杯。
方雨佳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融入阳光下三三两两活动的人群中。她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脚尖，那里仿佛还残留着被轻轻踩住的、带着体温和体贴的触感。一种难以言喻的、微妙的暖意，如同投入心湖的石子，漾开一圈圈轻柔而持久的涟漪，扩散到四肢百骸，驱散了之前所有的冰凉和窘迫。
她想起开学初班委选举时，在那片令人窒息的寂静旷野里，他那只孤独却坚定举起的右手，投下的那束唯一的光；想起几天前物理自习课上，他转过身来，专注讲解时那清澈透亮、映着星光的眼神；再想起刚才体育课上，他主动走来组队的身影，以及那份极致小心翼翼的照顾和无声的鼓励…这些看似零散、微不足道的瞬间，如同散落在她青春旷野上的点点星火。它们或许不够炽热，不足以照亮整片黑暗，却足以在每一次迷茫、孤独和自我怀疑的至暗时刻，清晰地照亮脚下的方寸之地，让她知道，这片看似广袤无垠、充满未知的旷野，并非总意味着无边的孤寂与寒冷。原来，被人看见，被人选择，被人如此小心而郑重地对待，是这样一种踏实而温暖的感觉。
阳光正好，透过稀疏的梧桐叶，在操场上洒下斑驳跳跃的光斑。微风拂过，带着草木的清新和少年们活力的气息，掠过方雨佳微红的脸颊和汗湿的发梢。她轻轻弯了弯被踩过的脚趾，感受着那份残留的、奇异的“印记”。然后，不自觉地，她的嘴角微微扬起，牵起了一抹极浅、却无比真实而放松的笑意，如同这秋日暖阳般清澈纯粹。她抬起头，望向那片高远的蓝天，心中那片名为青春的旷野，似乎在这一刻，被悄然点亮了一角，显得格外辽阔而明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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