俪阳宫门前盘踞的山河,俨然一派气蒸云梦泽之光景。
只看这寒冬腊月,阴雨连绵不绝,不像凛冽北国惯有的模样,倒像烟雨朦胧里的静玉江南。
当然,只是看起来像,这天气可一点儿都不温柔。
一个到了知天命年纪的老人,身着藏青常服,刚踏出俪阳宫正殿,一出门,便被冻得手脚瑟缩,幽怨眼神里似乎还贪恋着殿堂中的温暖。他虽被迎面而来的北风刮得踉跄,却还是保持着被风摧残的僵硬笑容,亦步亦趋地走出宫门。
他的笑僵持着,一直到最后一刻的回眸凝望,眼前,朱红色的大门霎时关闭,发出了一声沉闷的低响。他立刻放下了端了老半天的架子,本能地抖起了双腿,姿态十分不雅。他也不再掩饰鼻子里窸窣作响的鼻涕,猛醒了下直通天灵盖的鼻子,又恶狠狠地瞧了眼铜缸后边。
“嘶——你想冻死我啊!啊嚏——”这声喷嚏震得他脑袋疼,全身上下的毛孔都吸入了彻骨的寒气,冷得他清醒异常,叉着手朝缸后挪去,“还不快……给我滚……出来!嚏——”
北风寂寞地穿过他的胸膛,铜缸后的角落里却静静悄悄的,无人应答。
他的怒火上脑,刚要骂出口时,身前闪来一个白晃晃的影子,虽与雪天一色,在俪阳宫道的一路朱红中却很是显眼。
“好你个小兔崽……”他骂人骂到一半,瞅着面前那人扬着眉毛的得意之色,顿时又堆起了满脸僵硬的笑容,“渣……啊哟,什么风把您给吹来啦?”
那人冷眼瞧着他,哼道:“刘内侍与这风最是形影不离,还反倒问咱不成?”
刘内侍的笑略略尴尬:“还请大人赐教。”
那人的目光傲慢地扫过他发紫的脸和狼狈的模样,口吻中满是嘲讽:“贵府那流水的银子都打发了临水殿那些吃肉不吐骨头的猫儿狗儿了,想来呀,内侍也只能钟爱这西北风了吧?”说着,上下打量了他几眼,又道:“刘内侍又在替主子哭穷了?这大冷的天儿,穿着这样单薄就去面君,想来君上又要赐给临王府几车上好的炭火……”他顿了顿,笑意中满是嘲讽,“又或是赐一个富可敌国的王妃也说不定啊?哈哈哈哈哈哈!”
刘内侍的笑僵持着,颤抖着嘴唇道:“孙大人,小人万万没有向君上卖惨的意思,这衣衫……”他不自觉打了个寒颤,“只是强身健体,对对对,强身健体罢了……”
孙明瞧着他佝偻的身躯,啧道:“刘奇啊,咱明人不说暗话,我看你这副身子骨也不好,以后少这样强身健体了,要健——啊,”他特地拉长了音,“多来找老哥哥走动走动。喏,我身上这好东西,赏了你了吧!”
刘奇的眉毛略微上挑,却还是一副憨直的笑脸:“是,是,多谢,多谢孙大人的赏。”双手恭恭敬敬接过孙明肩上啪啪两下甩到地上的大白狐氅子。
孙明刚离开白狐氅子,脖颈不免缩了一缩,吸了吸鼻子继续往前走。君上厌奢爱简,入宫面君时,也没有哪个王子王孙想要触这个霉头。
刘奇立于宫门右侧,瞧着宫门开,孙明昂首迈步,宫门又闭,目光这才转移到手中这件白狐氅子上。他眼中的怒色夹杂着可笑,昂首看了眼空中旋转翻飞的雪花,不屑道:“冷死你!”又压低了声音喃喃道:“嘿,拿我的东西送给我,真有意思!这孙子,走着瞧!”
刘奇扬起白狐氅子,往肩上一披,把身子裹得粽子一般,虽不能快速回暖,却也挡住了宫道上喧嚣肆虐的疾风。他顺了顺略湿的毛领,整个人缓过了些许劲儿,想到一会儿那跋扈惯了的孙明也得这样抖着双腿出来,心中顿时暖洋洋的。过了会儿,他回过神来:“刘佳,刘佳,死哪儿去了!你这小子,现在学会拿我的东西孝敬别的祖宗了?狗东西,等我找到了你啊,不扒了你一层皮!”
“刘佳,刘佳!”刘奇时而大声时而小声地叫唤着,又怕找不着人,又怕吵到了贵人。他走过了殿前的三个铜缸,却依然不见刘佳的踪影,愤愤道:“这臭小子别的没学好,只成日和长泰那家伙混在一块儿,惯会偷奸耍滑!”
沿着俪阳道入朱雀门,一群侍卫围堵在门前,有个好事的宫人往前一探头,便疯疯癫癫地跑了出来,一看便是吓得不轻的样子:“有人!死了——”
宫人们顿时七嘴八舌、人心惶惶,旁边一个老宫女轻飘飘地看了那疯叫的宫人一眼:“怪叫什么!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这宫里头受不了苦的人啊,每年不得疯几个死几个?”
刘奇一惯胆小又好奇,此刻也凑着热闹往前探了探,在一堆起起伏伏的人头之中,他只隐约看见侍卫们围住的是一个铜缸,一个身材单薄瘦弱、身着暗色衣物之人面朝下浮在缸中,乍看之下不免令人心惊。
一具铜缸中浮起的尸首。
“呵,晦气!”刘奇拔腿路过,不愿多停一刻,小碎步快走着,即将出了朱雀道,忽然心中觉得有些奇怪,口中自言自语道:“那铜缸分明并不大,只是有些深,照理儿,应是淹不死人的,怎么会……”他心中一颤,一股不详的预感油然而生,“莫非他是……是……”
“嗨,怎么可能,天下哪有这样巧的事儿?”刘奇自嘲道,笑着摇摇头,驱散脑中荒唐的念想,但只走了几步,还是从宫道的另一端越走越快,最后小跑着回到了朱雀门。
侍卫们恰好从缸中捞出了那人尸身。捞尸首的年轻侍卫叫道:“哪个宫的孩子胡乱跑来这儿,这下遭了罪了!”
听到“孩子”二字,刘奇的心更冷了,左眉不自觉往上一挑。他忍不住默想,刘佳过了今年方才十一,正是一个孩子。
那尸身上穿了件内侍常服,身材矮小,浑身湿透,脸皮冻得煞白,双目圆睁得骇人。
即使如此,刘奇还是一眼便认出了他,脱口喊道:“刘佳!”
可惜天下再无刘佳答他的话了。
人群亦随之为他让开一条路。
“刘佳!你小子啊,竟敢来天子脚下躲懒!”刘奇有些心神涣散,眼眶中窝着火,凶神恶煞地走了过去,一把揪住了刘佳胸前湿漉漉的衣领,给了他一巴掌,“你说话,说话啊!你再不说话,我可就罚你去扫日就月将斋的雪了!扫一个月!刘佳,你还不醒是不是?好啊,你这臭小子当我没法子治你了是不是?扫三个月,一年,不,十年,扫他十年!”
说到“十年”时,刘奇的眼中坠落了一片多年不曾破碎的冰花。
十年。正是十年前,他在一处破败荒芜的人家门口捡到了这个弃婴,算到而今整整十年。他们悄悄守着一个只有彼此知道的秘密:刘佳入宫后并未净身,后来又到了临王府,临王府上最是清冷,没有宝眷贵人,只有一些杂使的宫人,故而刘奇敢冒着杀头的风险保下这个孩子,只待他长大成人,临王府上添了新贵时,便送他隐姓埋名去个好所在,替他娶个好姑娘,让他替自己了却一场今生永不可及的梦。
而今,这个梦破碎了,刘奇耳中恍惚还萦绕着卯时出门前刘佳眼巴巴跪在地上死皮赖脸求着他入宫的声音:“求你了,内侍大人,刘大人!”
刘奇轻踹了他一脚:“臭不要脸的,那可是真正的王宫,多少人一辈子想出来而不得,你倒好,上赶着去送死吗?况且,你……也不合规矩。”
“哎呀,儿子只想看看那传说中的龙台凤阁嘛,又不是去面君王,儿子听人家说,那宫里头好热闹的,不像咱们府上……”说到不该说的话,他慌忙咳了咳,“儿子就帮爹爹拿些物什,在那宫里头站一小会儿,好不好嘛?”
刘奇眯着眼,瞧着漫天飞舞的大雪:“今日天寒地冻……”
“好不好嘛,求你了,爹爹。”
当他手中温热再抵达不了刘佳冰凉的掌心时,刘奇咒骂自己,一念之差,带他进宫,这是他此生做过最臭的决定。
“哭什么哭呐,真是晦气!一个小黄门而已,又不是亲儿子,死了便死了,装得这么伤心,哭给谁看呐!”
这刺耳的声音迅雷不及掩耳,便传入了刘奇耳中,他额上顿时暴起了青筋,一双带着怒意和杀意的眼睛直逼说话之人,原来还是方才那高声喧哗的老宫女:“他是我儿子,谁杀了他,我跟谁没完!”
老宫女被这一眼吓了一跳,退了几步,落荒而逃,隐匿在一群宫人之中。
“日就月将,日就月将……好耳熟的名字啊,像是哪位贵人的府上……”那捞尸的年轻侍卫喃喃道。
一旁,一个语带轻佻的声音道:“不就是西边那位的府上吗?”
“孙大人。”侍卫首领一下便认出了孙明,抢先作了个揖,“您说西边?噢,是他?”说着,他手比划了个“四”字。
孙明居高临下瞧着刘奇:“可不四嘛。”他的声音阴阳怪气的,将“是”生生说成了“四”。
侍卫首领冷笑:“怪不得了,也就那位府上的人这么不懂事,闹出这么个笑话来。”
笑话?刘奇目光一顿,终究没有勇气用怨望的目光同那位侍卫首领对视。
孙明笑了笑,走过来拍了拍刘奇的肩:“好了好了,都散了散了,你也回吧。”
仿佛不过在驱散一桩寻常不过的闲事。
侍卫首领略颔首,招呼人退下了。
孙明刚一转身,觉得衣角被人拉扯住,低头一看,正是箕踞而坐的刘奇。
“他是怎么死的?”
孙明厌嫌地摆脱开他的拉扯:“我怎么知道!”
刘奇紧紧盯着他,又抓住他衣角:“你不知道?那件白狐大氅怎会在你手里!”
孙明正欲走开,略顿了一顿,昂首道:“噢!贵人多忘事,我适才想起,我来时见路边有个小内侍缩在铜缸一角,抱着一件白狐氅子抖得跟筛子似的,我问他为什么不穿上,他说,这是他主子给他爹的,不合规矩,不敢擅穿。”
刘奇大梦初醒般放开了手,孙明则提了提衣裳,悠哉向前迈步,边走边漫不经心道:“噢,贵人真真是多忘事,我适才想起来了,我可怜他无处取暖,于是好心告诉了他一个秘密。”
孙明的声音懒洋洋的,对刘奇而言,却犹如从佛堂里飘来的金刚怒喝,飘然于天地之间,不绝于耳:“这铜缸下有火暖着,水里啊,可比外边暖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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