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咚咚——”
打更的声音敲了一下,稍停片刻又敲了两下,更夫打着哈欠,脚底一滑,差点儿被绊倒,拿烛火往脚下照了照,原是突如其来的积雪害的。
在这个各人自扫门前雪的时代,他不禁骂道:“哪个没公德的家伙,自家门前这么大的雪也不扫了,真是缺德!”
这家府上乌漆嘛黑的,连门口的灯笼都不打。更夫无奈:“这世道,还真是越有钱就越小气,越小气就越有钱!这么大的府邸,怎么连些烛火钱都舍不得花呢!”
他气汹汹地走到府邸门口,提烛一照,眼见“白虎园”三个大字,眉一皱,小声咂舌道:“原来是这个没权没势的穷酸主儿,罢了罢了,算我倒霉,不跟您一般计较!”
更夫摇头晃脑,很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提着烛火,一步一步仔细着脚底,生怕又来个平地摔。走了十几步,约莫离了那临王府,洒满清辉的雪地上却忽然生出一个奇怪的黑影。
那黑影生得蹊跷至极,似人非人,似兽非兽,仿佛长了两颗人头。黑影的步态渐渐朝更夫逼近,影子也就越发狭长扭曲,像要吃人一般。
“天杀的,今天就不该绕远路!”更夫心中一万分后悔。
白虎园前落针可闻,静得更夫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他猛吸着一口气步步后退,屏住呼吸,生怕一点一滴的动静都会诱发那怪物食人的雅兴。他退一步,便见那黑影进一步,待脚下踩到了绵密的雪,心便寒到了骨子里——他又回到那座阴气极盛的府邸前了!
“都是这该死的阴宅闹鬼,大不了,十五年后我莫老二又是一条好汉!”他小声地给自己壮着胆,疯狂颤抖的双腿却难以自欺欺人。
更夫已经没有退路,犹豫片刻,黑影已经贴着他烛火下的身影,下一刻就能将他的影子吞噬,他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大着胆子抖着手腕猛然抬起同样摇摇晃晃的烛火。
更夫的心骤停了。他的眼前,是一张颜色惨白的脸,一双大眼睛瞪得如牛一般却空洞无神。这张脸的身子则更加诡异,裹着一件白色披风,披风下却没有双脚,倒像悬在空中游走一般。
他的心仿佛一下子跳了出来,隔着皮糙肉厚的身躯,却听到了雷鸣般的心跳。下一刻,他几乎要昏死过去——烛火的余光处,还有半张脸!
人的脸!
更夫瞧不清也不敢去瞧那是烛光只照见了他的半张脸,还是个只剩半张脸的人,他只知道,那是半张毫无人气、沟壑纵横的脸!
“让……”
“啊啊啊啊啊啊,鬼啊啊啊啊啊——来人啊,救命啊啊啊啊——狗娘养的——”更夫一路狂叫着,一路跌跌撞撞魂飞魄散地逃了,顾不得被脚下的雪滑倒了多少次,只是一路大叫一路狂奔,惊起了远处人家院里的犬吠。
这嘈杂刺耳、不容人分辩的叫喊直接将刘奇刚出口的一个字给淹没。
罢了,他现在并没有回骂那无知更夫的心情。他弓下了身子,将背上冰冷的刘佳往肩上掂了掂:“你小子,老子这辈子还是这样背过一个人,哼,下辈子,你可不许把你爹……忘了。”
刘奇步履蹒跚地踏上了白虎园门前的石阶,扣了三声门。
“来啦——”门后之人声音清脆,开了门便小心翼翼地探了探脑袋,“来者何人?”
长泰一向活泼得与整个府邸的氛围格格不入,刘奇好笑道:“除了我,还能有谁?”
长泰见真是刘奇,忙给大开了门:“呀,翁翁,怎么才回来!”手中烛火往刘奇背后一照,好奇道,“翁翁带了什么回来啦,怎么还用殿下赏的白狐皮子包起来了呢,别小气,让长泰瞧一眼吧!”
“那可不行!”刘奇忽然高声喝道,脚步越发得快了起来。
长泰依然不依不饶:“哎呀,翁翁,就一眼,长泰不会告诉别人的,尤其是殿下!”
啪——一声沉闷的响声后,长泰摸了摸额头。
“哎呀,谁啊,哪个敢砸我!”长泰脑袋上,一个雪球稳稳地落地开花。
“砸的就是你!”
长泰和刘奇见了那人,纷纷正色行礼:“殿下。”
二人口中的殿下便是南宁朝赵家的第四子,名铮。赵铮背着手瞧着长泰:“长泰,你方才说要瞒着我什么?”
长泰明显心慌道:“呃啊,没有,没有啊……是,是刘翁翁!他带了好东西回来还想瞒着殿下,我……我我我揭发他!”
刘奇看了眼这个臭不要脸的家伙,满脸鄙夷,一回头又堆着笑对着赵铮:“殿下,奴婢确实有要事要禀告殿下。”
赵铮瞥了眼刘奇背上之物,居然披着那件白狐大氅子,又见他身后空空荡荡无人相随,神情依旧道:“刘翁进来说话,长泰,你继续看门。”
“啊?”长泰苦着脸,“殿下,好歹让我知道是什么吧!”
赵铮快步往内殿走去,迎风留下两个字:“看门。”
长泰吐舌,做了个鬼脸,又挨着门边的雪画圆圈去了。
日就月将斋前,赵铮停下了脚步:“刘翁,刘佳就不必带入我殿中了。”
刘奇打量着四下无人,这才放下了白狐氅子下僵硬的刘佳,跪在雪中道:“是,是,奴婢不敢。”
赵铮围着与雪地融为一色的白狐氅子走了一圈:“今日入宫发生了何事?”
刘奇咬牙道:“今日君上诏奴婢入宫,十分奇怪……”
“他说了什么?”
“君上叫奴婢在外殿候着,却什么也没做。”
赵铮重复道:“什么也没做?”
“是,是,但奴婢出来时,碰见了孙明。”刘奇握着拳,将遇见孙明、刘佳溺死之事一五一十说了,说到最后一句,难免气上心头:“这姓孙的告诉刘佳,铜缸之水可以避寒,这傻小子定是被骗了,寒冬腊月的,就这么溺死在缸里,唉,他,他怎么……”
“世道如此,跟着我,让你受苦了。” 赵铮叹道,“将他好好葬了吧,也不枉你们父子一场。”
听见“父子”二字,刘奇悲从中来,数行老泪划过风干了无数遍泪痕纵横的脸:“殿下,殿下,奴婢没想到,这辈子,都这把年纪,这副身子了,竟还是逃不掉,白发人送黑发人……”正哭着,刘奇坐在雪地中,一把抱住了临王的双膝,“从今以后,奴婢只有殿下了,殿下一定,一定要好好儿的啊,呜,殿下啊——”
赵铮还是第一次见刘奇这样失声痛哭,虽言语有些鄙俚胡乱,却也是一片真心。他叹了口气:“刘翁,他去了,节哀吧。”
刘奇哭成了个泪人儿,红着眼圈拉了拉赵铮的衣角:“殿下,奴婢还想向殿下讨一件东西。”
“你说。”赵铮道。
“奴婢想要殿下的白狐氅子,随刘佳葬了。”
“白狐?”赵铮奇道,“不是赏你了吗?”
“是,可是,可是这是……”刘奇醒了醒鼻涕,“御赐之物,奴婢,怕……”
“我深居简出,不像你常出门,用得上。赏你了便是你的。不怕,准了。”赵铮拍了拍刘奇的肩,“长安心思缜密,不像长泰那样孩子气,我叫他与你一同去安葬刘佳吧。”
刘佳泪流满面地点点头,在雪地里磕了三个头:“谢殿下。”他仰起头,见赵铮一身素衣,此刻已被大雪侵染,心中难过得紧,嘴唇颤抖道:“殿下——”
赵铮依旧浅浅地笑着,不言语。
“是奴婢没有护好殿下,奴婢对不起谢美人,都是奴婢的错……”
刘奇从未这样大声嚎哭过,赵铮无奈笑笑:“不是刘翁的错,要怪,就怪我生错了地方。”
“什么什么?”殿门开了一条缝,好奇的声音顷刻打破了日就月将斋庭前的寂静,“翁翁居然会哭,这么多年,只见过翁翁和东市卖东西的小娘子吵架,把人家弄哭了,还不曾……”
“闭嘴!”刘奇悲痛的情绪戛然而止,冷不防趴到刘佳的尸身前遮上,以一副扭捏奇怪的姿势面朝门骂道,“殿下面前,胡说什么!我何时把人家弄哭过!什么小娘子,那是个无良奸商!叫她缝补件披风而已,居然和我狮子大开口,动辄十两纹银,她哭啊,是她自己翻然醒悟,洗心革面,重新做人!”说着说着,刘奇的声音竟越发有底气起来,音渐高昂。
赵铮嗤地一下笑了,随即掩面侧身咳了咳。
“殿下,殿下身子本就不好,别在外头淋雪了,快进去暖暖吧。”刘奇忙道,又转过头来说长泰,“都是你这个蠢货,淋坏了殿下,你有几个脑袋赔的?”
长泰忙道:“殿下快进去吧,不然翁翁要吃了我的。”
赵铮点点头:“长泰,你去叫长安来一趟,然后回去,好好守夜。”
“知道了殿下。”长泰有些失落,关了门,匆匆去了。
日就月将斋中一片寂寥,京州城里的王府,还没有哪一座这样颜色惨淡的。斋中最值得梁上君子惦念之物,便是屋中上了年头的凤凰纹木和木樨花架上的几件出身宫廷的生辰贺礼,除此之外,几乎别无他物。
可是赵铮却待在这样一个没有颜色的地方,一待便是春去秋来,夏灭冬生。他只在案上和榻前各点上一盏青铜烛火,便正襟危坐在“清心”二字匾额的下方,目光透过清辉和花窗的光影之外,飘向虚无。
“北国的冬天,你眼中的,也是这样的风景吗?”
赵铮唇角轻扬,肩上披风滑落,他小心摩挲着鱼鳞般的锦缎,右手不自觉地往披风腋下之处摸去。
那儿曾有一道裂痕,现已被补好了,缝补之人虽用了同这披风一样柔软光滑的鱼鳞锦缎,自家的针线活儿却实在不敢恭维,赵铮每每触及,都觉得如手抚一条蜈蚣一般。
但一想起刘奇和那绣娘大吵大嚷着缝补价钱的样子,赵铮便忍不住笑了。
赵铮低眉,案前放着一封歪歪扭扭地粘着狗尾巴草的信。他一瞧,不用想,便知道是故人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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