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久不曾见过这样的阳光了。”
赵铮的手轻轻遮在左眼前,披风下的宽袍将他藏在自己的阴影里。入冬以后,他咳疾发作得越来越厉害,便习惯了深居简出,天天疲倦地倚在自己天圆地方的斋院里。今日难得雪停天晴,他便一人出来散散心,只是许久不与白天打交道,总觉得悬挂于天上的太阳有些刺眼。
他双手做了一个拉弓如满月的动作,轻声道:“砰——”可惜手中并无弓箭,但就算有,以他之力,约莫也只能射至方寸之间。
“话说那冠英伯,那叫一个少年侠气,风流倜傥!他,笑卧茅庐,醉酒谈笑,运筹帷幄于千里之外!他,驰骋沙场,骑射无双,须臾之间便取下敌军上将首级……”
听到此处,赵铮嗤地笑出了声。一看,原是常在茅庐下说书的老艺人在编排冠英伯徐岑的英勇事迹,台下热热闹闹,围坐着一群嗑瓜子的男人和眼放光芒的女人。
赵铮凑近了些,只听那说书人又对着空中大喷口水:“那冠英伯呀,从小便是天生英才,文武双修。他,三岁能读《三字经》,六岁能射树上鸟儿,八岁能书颜柳笔,十七岁时便跟随其父靖安侯出征。你们可知道,这少年将军初到军中之时,那些个军汉们见他年纪小,可都不服他的!”
“后来呢后来呢?”一个听书的妇人放下了手中的针线,着急问道。
“冠英伯自然是像我一般,杀他们个片甲不留!”妇人身畔坐着一头缠花布的男子,此刻扬起了脸,正一副得意洋洋的模样。
“呸,粗鄙!”妇人嫌弃地说了一句,瞪眼道,“屠户张,咱这么多年的邻居了,何曾见你杀过什么歹徒了?怕是把你砧板上的猪肉当成冠英伯手下的人头了吧!”
众人闻言,纷纷大笑起来。
张屠户被呛了一句,面上大有惭色,却还是嘴硬道:“我若不是被杀猪耽误了,指不定又是一个冠英伯嘞!再说了,我杀猪为了谁呀,还不是你们这些街坊邻里的!再说我,哼,不给你们留上好的猪肉了!”
“好啦好啦,张屠户,大家同你说笑呢,怎么认起真来啦?赶快坐下,继续听书呀!”一个慈眉善目的老者摸着胡须,好言劝道。
赵铮笑了笑,坐在不起眼的角落里,点了杯清茶。想起长泰那句“谁年轻时没有一个英雄梦”和他没事就爱在庭院中胡乱比划的模样,果然不错。
说书的老头清了清嗓子:“那冠英伯用了什么法子一下收服了众人呢?咳咳,这冠英伯呀,可不是一般人!诶,只见他扎紧了黑色的抹额,眉宇坚毅,如画一般,冷笑一声,便朝军中祭台走去!”
赵铮难得起了兴趣,抿嘴轻吻手中的白瓷茶杯,继续听着。
“冠英伯站在祭台前,略一思索,弯下双膝,左肩往前一顶,那上百斤重的青铜鼎,便被他单手举了起来!”
赵铮口中之茶一下呛了出来,他目光奇异地瞧着那说书的,原以为众人都与他一般大感诧异,却发现自己居然孤掌难鸣。
众人高声道:“好!”那妇人的喝声更是热烈,手中针线不自觉掉下了脚边。
“好?”赵铮无法理解,如此这般,徐岑在百姓眼中怕是神祇般的存在。
“还不止嘞!”那说书的似乎说上了瘾儿,继续道,“冠英伯单手举鼎,就这样走到了军营边栽种的柳树前,上下打量了一会儿,右手把着树的上半截,腰往上一挺,那棵树竟然连根拔起!”
一手举鼎,一手撼树?
“……”赵铮猛烈地咳嗽起来,而周围仍是一片欢呼:“好!冠英伯神力真是举世无双!”众人之中,就属张屠户嗷嗷叫得最大声。
这个一手举鼎一手倒拔垂杨柳之人,实在和赵铮印象中的徐岑大相径庭。他默默叹服说书人这张冠李戴移花接木的一张嘴:“季鹰啊,秦武王和花和尚若在世,怕也要对你甘拜下风了。”
“那个……”人群中有个忸怩的女声,“敢问冠英伯可曾有婚约?”
又一别样的女声爽朗道:“有又如何!”
赵铮忙起身,他知道这已不是他该坐的地方了。
每每在人声嘈杂的街巷之中穿行,赵铮便会心跳得飞快,尽管他知道他脚踩的分明是京州的土地,但瞬息之间,难免恍惚得自己都辨不清前路。
他广袖之中,已是捏紧了拳头。
好在,眼前便是临水殿。殿中供奉的是扶危济难、护产保胎的湘夫人,而今寒冬腊月,临水殿更是无数蓬头垢面、流离失所之人的避难之处。
赵铮眼波流转,殿中不算宽敞,却也不至拥塞。今日的施粥亦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施粥之人是白虎园中仆从阿盛,还有一老一少在旁打下手,他三人见赵铮亲临,欲放下手中汤勺:“殿……”
赵铮向他摇头以示不必多礼,转身便往殿侧走去。
临水殿中排队的乞儿见来人黑压压一身,不算华贵,也不至粗鄙,脸色却很是苍白,看起来像是刚刚家道中落了,一副多愁多病的模样,好心道:“这位公子,来排队领碗粥喝吧!咱这临水殿里的粥还有红薯嘞,不像有些假模假样施舍穷人的权贵,尽拿些水一般的粥来糊弄人!”
赵铮微笑回礼点头,目光却朝殿侧一隅探去。那儿靠近窗沿,摆放着一丛斑驳青竹,颜色蒙尘,与黑灰的墙壁融为了一体,很是不起眼,一如十几年前。
十几年前,曾经有人用一口粥救过他一命,把他从地狱拉回了人间。滴水之恩,他有余力,必定涌泉相报。
时光飞逝,恍若隔世。赵铮一笑了之,踏出殿门时,那乞儿还在问:“公子当真不试试咱临水殿里的大善人发的粥啦?公子试一试,必然会爱吃的!”
“劳烦挂念,我很喜欢。”赵铮微笑,“家中虽不宽裕,却也常常吃这甜薯粥。”随后轻轻颔首出门。
临水殿门前放粥的阿盛见他走远了,方才小声嘀咕道:“才不劳他挂念呢,白虎园一到冬天便是这个粥那个粥的,白虎都饿成病猫了……”想着,他对下一个等待施粥之人说了句“等一下”,双手合十,虔诚地祈求着湘夫人:“夫人在上,求求夫人,保佑殿下早日发达,我想大口吃肉,不想天天喝粥啊……”
赵铮走在车水马龙的街市上,不时抬起头张望这家门前的酒旗,那家屋内的招牌,竟是难得的心神明朗。在京州活了十余年,这大约是他最快活的日子。
三日后,他便能在那尊贵的俪阳殿前亲口说出他用十一年换来的心之所向,然后,永远离开这座寂寞的京城。
是以,他悠闲踱步,沐浴着毫无暖意的阳光,开心地笑着。
人群中不时有人回头瞧他,被他察觉,又迅速地移开了目光。
他后悔了,今天不该穿这件鱼鳞披风的。若是一身素服,便不会有这些窥探的眼光了。
他不喜欢万众瞩目,不喜欢被人窥视。
赵铮走得有些乏了,停在路边咳了咳,便有一女子红着脸,颤抖着手主动递上一方绣着芙蓉的帕子,话音中亦含羞带怯:“公子……请用。”
赵铮笑着摆了摆手:“不必。”他不停片刻便朝前走去,从此,世间失魂落魄的女子便又多了一人。
转过身,他的笑意迅速流逝。
他知道,人总是会被美好的东西俘获,尽管那种美好有时是短暂的,有时是虚假的,一如人心,变幻莫测。但有一点他深信不疑,来得快的东西,自然去得也快。
赵铮朝前迈步,路过一摊点心铺子时,觉得其中一种圆滚滚胖乎乎的兔子形状的白糕很是可爱,正欲问价时,忽然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来:“把这摊子的点心都包起来,我家公子全要了!”
赵铮略吃惊,看向来人,是一个趾高气昂的小奴,他的身后,此刻正停着一顶飘散着淡淡花香的四辕马车。
马车上的人一撩轿帘:“四哥,上来吧!”
赵铮仔细瞧了瞧,随即微微一礼:“晋王。”
来人正是他的六弟,晋王赵镕。对他这个尚未有封地王号,连住都住在前朝权倾一方富可敌国的奸佞权贵被抄家后遗留下的白虎园的公子来说,尽管是哥哥,也还得朝晋王一拜。
“四哥见外了,说了多少次了,叫本王六弟便好,四哥上来说话吧!”晋王赵镕再次向他抛出了橄榄枝。
这个平日里八竿子打不着的人今日却如此反常,非奸即盗,赵铮轻笑推拒:“今日天儿好,我想走一走,晋王自便吧。”
赵镕急道:“哎哎,四哥别走啊!四哥不上来,本王便下去了!”说着,一跃下了马车,赵铮顿时觉得阳光都刺眼了几分。
原来并非阳光,而是赵镕一身风头夺日的金光。
赵镕瞧着眼前包装好的琳琅满目的点心,笑道:“没想到四哥还喜欢这种东西。”
这种东西?
赵铮微笑:“噢,我家长泰喜欢,买给他的。”
赵镕笑道:“四哥,三日后便是你的及冠礼了,本王这人脑子笨,实在不知该送些什么好,不如四哥说说想要什么,本王便送什么吧!”
赵铮踽踽前行:“有劳晋王,心意领了,礼便罢了。”
赵镕两步便轻快地追上他的三步:“哎,那怎么行!听闻四哥雅好琴棋书画,本王这里有前朝司马氏的古琴,蓝田玉做的棋子,琅琊王氏的墨宝,画……本王自己可以画了送你一副,凑个四宝,怎么样,喜欢吗?”
赵铮道:“不用。”
又是五六步追上三四步,赵镕锲而不舍道:“那,四哥平昔日子过得清寒,本王那封地三晋最不缺的便是银子,本王送他三十车到哥哥府上!”
赵铮摇摇头:“不用。”
赵镕又道:“对了,四哥平日里清心寡欲,想来缺一人红袖添香倒是真的!天上飞的,海里游的,地上跑的,四海八荒的美女,只要四哥开口,本王……”
赵铮冷冷打断他:“谢了,不必。”
赵铮的傻弟弟赵镕真的很可爱呀,越到后文,你会越想见到他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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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4.京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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