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寒窑初遇
1994年,太原。
十月的风已有了刀锋的意味,卷着灰黄的落叶在巷口打转,像一盘未下完的残局。天色阴沉,云压得很低,仿佛一块厚重的棋布罩住了整座城市。党毅飞缩着脖子走在回家的路上,校服洗得发白,肩头还沾着粉笔灰。他刚从少年宫围棋班回来,手里紧紧攥着一张打了红勾的习题纸——那是周老师今天唯一表扬的学生。
“毅飞,你这手‘小飞挂角’,有灵气。”周立波当时这样说,声音不大,却像一道光劈开了他心头的阴霾。
他今年十岁,个子比同龄人矮半头,话少,眼神却亮得惊人。母亲说他像父亲年轻时,沉默得像块石头,可心里有火。
推开家门时,屋里飘着一股陈年木头与樟脑混合的气息。父亲不在,母亲正蹲在厨房灶台前熬药,火苗舔着锅底,发出细微的噼啪声。那药是给父亲煎的,肺不好,一到秋冬就咳,咳得整条巷子都听得见。
“妈,我回来了。”他轻声说。
“嗯。”母亲头也不回,只把手往桌上一指,“你爸让你看样东西。”
桌上放着一个深褐色的木盒,四角包铜,锁扣微锈,像是从旧柜子深处翻出来的。党毅飞蹲下身,指尖触到那盒子的瞬间,竟觉得一股凉意顺着指腹爬上了脊背。
他打开。
盒内铺着褪色的红绒布,中央静静躺着一副围棋。
黑子如墨玉,白子似羊脂,每一颗都温润内敛,泛着岁月沉淀下来的幽光。棋子不大,却沉手,像是吸饱了什么看不见的东西。最令人惊异的是棋盘——一方榧木制成的十九路棋枰,纹理如山水奔流,中央一点“天元”微微凸起,仿佛真能通天。
“这是……”他不敢碰。
“你曾祖父的。”母亲终于转过身,眼里有他读不懂的情绪,“他说,这副棋,下过‘南刘北过’的对局。”
党毅飞猛地抬头。他不懂棋之前,就听过这个名字——“南刘北过”,民国年间两大棋圣,刘棣怀、过惕生,南北对峙,一争天下。那是传说中的棋局,书上说,那一战之后,山西再无好手。
“真的?”他声音发颤。
“你爸说,那盘棋没下完。”母亲低声道,“日本人打来了,棋局中断。你曾祖父把这副棋埋在后院,逃难前只说了一句话——‘棋可埋,道不可绝’。”
党毅飞怔住了。他忽然觉得,这副棋不是死物,它在呼吸,在等待。
他小心翼翼地捧起一枚黑子,放在棋盘上。
啪。
一声轻响,清越如露滴石潭。
就在那一瞬,他眼前仿佛裂开一道缝隙——
他看见一间老屋,煤油灯昏黄,两个长衫男子对坐无言。一人执黑,眉目如刀;一人执白,神色沉静。棋至中盘,黑棋如龙腾空,白棋似云合围。满盘杀机,却无一丝烟火气。忽然,远处传来炮声,灯焰狂抖,执白者缓缓抬头,望向窗外……
画面碎了。
党毅飞猛地后退一步,心跳如鼓,额上沁出冷汗。他低头看那枚黑子,依旧静静躺在“星位”上,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怎么了?”母亲问。
“没……没事。”他摇头,声音有些发虚,“就是……觉得这棋……认得我。”
母亲没笑,只是轻轻叹了口气:“你爸说,等你能听懂棋子的声音,这副棋就该交给你了。”
第二天清晨,党毅飞早早来到少年宫。
太原少年宫藏在一条窄巷深处,红砖墙斑驳,铁门锈迹斑斑,像一扇被时间遗忘的门。可推开之后,却别有洞天——二十几张棋桌整齐排列,空气中浮动着木香与墨香。墙上挂着几幅泛黄的老照片:聂卫平在擂台赛上执子沉思,陈祖德在病榻上讲棋,还有马晓春那标志性的微笑。
周立波正在扫地。
他五十出头,瘦高,背微驼,穿一件洗得发灰的中山装,脚上是一双老布鞋。没人知道他段位几何,只知道他曾是山西队的替补,因伤退役,从此扎根少年宫,一教就是二十年。
“周老师。”党毅飞小声叫他。
“来了?”周立波抬头,目光落在他手中的木盒上,眉头微动,“带棋来了?”
党毅飞点头,把盒子放在桌上,轻轻打开。
周立波蹲下身,没说话,只是伸出手指,轻轻抚过那枚黑子。他的动作极慢,像在触摸一段往事。
“好棋。”他忽然说,“这黑子,是云南墨玉,白子是昆仑羊脂。棋盘……是老榧木,三十年以上阴干,才能不裂不变形。”
他抬头看党毅飞:“你知道什么叫‘听懂棋子的声音’吗?”
党毅飞摇头。
“不是耳朵听。”周立波站起身,走到窗边,指着外面一株老槐树,“你看那树枝,风一吹,它晃。可你仔细看,它晃得有节奏,有呼吸。棋子也一样。每一步落下,不是你在指挥它,而是它在告诉你——它想去哪。”
党毅飞怔住。
“现在的孩子学棋,先背定式,再练死活,最后刷题。”周立波摇头,“可那不是下棋,那是做算术。真正的棋,是活的。”
他走回桌前,拿起一枚黑子,轻轻落在棋盘“天元”。
啪。
那一声,比党毅飞昨日听见的更清亮。
“今天不学定式。”周立波说,“你跟我下一盘。”
“可我……才学三个月……”党毅飞慌了。
“正因你不会,才要下。”周立波坐下,眼神忽然变得极深,“不会的人,才看得见棋的本来面目。”
党毅飞战战兢兢落座。
第一手,他挂角。
周立波应了一手“小飞”。
第二手,党毅飞又挂。
周立波又应。
第三手,党毅飞再挂。
周立波笑了:“你这是打算把四个角都挂一遍?”
党毅飞脸红:“我不知道该下哪……”
“那就闭上眼。”周立波忽然说。
“啊?”
“闭上眼,把手放在棋罐上,等那颗棋子‘叫’你。”
党毅飞犹豫片刻,照做了。
他闭上眼,手指探入黑子罐。瓷罐冰凉,棋子圆润。他一颗颗拨动,忽然,指尖触到一颗——
它在发热。
不,不是真的热,是他的心突然跳了一下,像被什么轻轻撞了。
他抓起那颗棋子,睁开眼,毫不犹豫,落在了“天元”。
周立波瞳孔微缩。
全场寂静。
那是一步“无理手”。按常理,十岁孩童绝不会走天元开局——它太虚,太冒险,太不符合“效率”。
可党毅飞落子时,眼神清澈,毫无犹豫。
周立波盯着那枚黑子,良久,忽然笑了。
“好。”他说,“你听见了。”
他拿起白子,落在右下星位。
对局开始。
党毅飞渐渐沉浸其中。他不再想“该走哪里”,而是任由手指在棋罐中游走,等那颗“要他走”的棋子出现。他的棋路毫无章法,却灵动异常——有时猛攻大龙,有时轻飘守空,有时弃子取势,有时又莫名其妙补一手“废棋”。
可周立波的表情却越来越凝重。
他发现,这孩子没有定式,没有计算,甚至不懂“目”的概念,可每一步,都隐隐指向棋的“势”与“气”。他像一头初生的兽,在混沌中摸索着天地的脉络。
中盘,党毅飞黑棋大龙被围,眼看要死。
围观的孩子们开始窃笑:“这下完了。”
可党毅飞不慌,他忽然伸手,从白棋包围圈外,落下一子——
一间低夹。
毫无道理的一手。
可周立波却猛地坐直了身体。
“这……这是……”他喃喃,“混沌中的活眼?”
那一手,看似无关紧要,却在无形中为黑棋大龙造出了一丝“呼吸”。白棋若强杀,反遭反扑;若放任,则黑棋外势滔天。
这孩子,凭本能,走出了“弃子争先”的雏形。
终局,党毅飞中盘认输——他实在算不清目数。
可周立波没有笑,反而郑重地将棋子一颗颗收回罐中,然后对他说:
“从今天起,你每天放学来两小时。这副棋,你也带来。”
“为什么?”党毅飞问。
“因为,”周立波看着他,眼神如炬,“你有‘棋魂’。”
那天夜里,党毅飞做了个梦。
他站在一座山巅,云海翻腾,脚下是无数棋盘,纵横交错,如星河铺展。一位白衣老者立于云中,手持拂尘,轻声道:
“一子落,千年过。你来迟了,也来早了。”
他想问,老者却化作一道光,投入他胸前的棋盒。
他惊醒,窗外天光微亮。
他翻身下床,走到桌前,轻轻打开棋盒。
那枚落在“天元”的黑子,不知何时,竟微微发烫。
他伸手触碰,耳边仿佛传来一声极轻的——“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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