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原的冬天,是刻进骨头里的冷。
十一月的第一场雪落下时,像一层薄盐撒在灰扑扑的屋顶上。党毅飞缩着脖子走在放学路上,书包沉甸甸地坠着肩,里头不是课本,而是厚厚一叠手抄棋谱。纸是周立波从旧账本背面裁下来的,字是老师用一支秃了头的钢笔一笔一划写就,墨迹深浅不一,边缘浸着经年累月的茶渍与墨痕,像一幅幅被时间摩挲过的古画。
《当湖十局》。
五个字写在首页,下方小字注:“清·范西屏 vs 施襄夏,残谱,据传为‘棋圣’对决,胜负未定。”
党毅飞不懂“棋圣”是什么,但他知道,这四个字,让周立波说起话来,声音都轻了几分,仿佛怕惊扰了什么。
“别背。”那天,周立波把谱塞给他时,手指在“范西屏”三字上轻轻一点,“读它,像读一首诗。听,别用眼睛,用耳朵。”
“听棋?”党毅飞瞪大眼。
“对。”周立波笑了,眼角的皱纹像棋盘上的裂纹,“真正的棋,是活的。它会呼吸,会叹息,会欢笑,也会哭泣。你得先学会听懂它的声音,才能和它说话。”
那天夜里,党毅飞趴在烧得微烫的土炕上,油灯如豆,将他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墙上,像一尊静坐的罗汉。他一页页翻看。那些黑白交错的点线,起初只是枯燥的符号,可看着看着,竟渐渐活了。
他看见范西屏执黑,第一手落在“天元”,如帝王登基,君临天下。施襄夏应白,不卑不亢,星位落子,似隐士入山。棋至中盘,黑棋如狂风暴雨,大龙腾空,势要吞天;白棋则如静水深流,处处退让,却总在黑棋气焰最盛时,轻轻一点,断其血脉。
党毅飞的手指无意识地跟着图谱在炕桌上划动,指尖冰凉,心却滚烫。他忽然觉得,这不像对杀,倒像两股截然不同的力量在对话——一个在呐喊,一个在低语。
“他们在……说话?”他喃喃出声。
母亲端着一碗热腾腾的红糖水进来,听见这话,手一顿,药味混着甜香在屋里弥漫。
“说什么?”她问。
“棋……在说话。”党毅飞指着图中一手“大飞守角”,白棋轻飘飘落在边线,看似无用,却让黑棋的猛攻之势骤然一滞,“这一步,像在叹气。像……像劝人别生气。”
母亲怔了怔。她不懂棋,可她懂儿子。这孩子从小话少,心却比谁都细。她没笑,只是轻轻把碗放在炕沿,又摸了摸他的头,掌心粗糙,却温暖。
“你爸说,”她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灯焰,“懂棋的人,耳朵比眼睛快。眼睛看的是形,耳朵听的是——神。”
从那天起,党毅飞变了。
他不再急着“赢”一盘棋,而是开始“听”一盘棋。
少年宫的对局室里,他常常闭目凝神,指尖在棋罐上缓缓游走,像盲人在触摸碑文。他不再先想“这步该走哪里”,而是等,等那颗棋子“呼唤”他。有时,一颗黑子在他指腹下微微发烫,他便毫不犹豫地抓起它,落在盘上。
他落子越来越慢,也越来越怪。
有时在空旷的中腹点一子,孤零零的,像夜空中一颗无名的星;有时在看似无用的边角补一手,轻描淡写,像为风中的烛火添了一堵无形的墙;有时对手猛攻大龙,他不救,反而在千里之外落一子,像在下一盘更大的棋。
孩子们开始笑他。
“党毅飞下棋像梦游!”
“他是不是睡着了?”
“我看他中邪了,被他那副老棋给附身了!”
党毅飞不辩解,只是沉默地收棋,然后走回自己的位置。他能感觉到那些目光,像细小的针,扎在背上。可每当他闭上眼,指尖触到棋罐,那些声音就远去了。他听见的,是棋子落盘时那一声清越的“啪”,是棋盘上无形的“气”在流动,是某种更深沉、更古老的东西,在血脉里低鸣。
周立波从不纠正他。每当有人质疑,他只是微笑,目光投向窗外。
窗外那株老槐树,枝干虬结,半边树皮早已剥落,露出惨白的木质,像一道陈年的伤疤。可就在那伤疤旁,竟抽出了一小簇新芽,在寒风中微微颤动。
“你们要的是棋手。”一次,一位家长实在忍不住,指着党毅飞那盘“乱七八糟”的棋问周立波,“周老师,他这样能成吗?连‘金角银边草肚皮’都不懂,以后怎么打比赛?怎么挣奖金?怎么进国家队?”
周立波没回头,只是望着那株老树,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
“你们要的是棋手。”
他顿了顿,目光缓缓扫过满屋的孩子,最后落在党毅飞身上。
“我要的是——能听见神明低语的人。”
腊月十七,少年宫年度考核日。
这是少年宫一年中最热闹的日子。二十名学员捉对厮杀,三轮淘汰,最终胜者,可获一副崭新的云子棋和一张“优秀学员”证书。落败者,则要清扫棋室、整理棋具一整个月。
党毅飞的对手,是李锐。
李锐十三岁,学棋五年,是少年宫公认的“第一高手”。他父亲是市文化局的干部,家里有全套《日本棋院棋谱》,背熟了三十种定式,能闭目摆出聂卫平擂台赛的所有名局。他走路昂着头,说话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傲气,像一柄出鞘的剑。
对局开始前,李锐瞥了一眼党毅飞那副从不离身的旧木盒,鼻子里哼了一声:“还带老古董?怕是压不住阵脚吧?”
党毅飞没理他,只是轻轻打开盒子,取出那副温润的棋子。黑子如墨玉,白子似羊脂,指尖触到时,竟有一丝暖意。
裁判是另一位教练,他看了看两人,宣布:“猜先。李锐,你来。”
李锐抓了一把白子,党毅飞伸手探入,捏了三颗。
“单数。”裁判道,“党毅飞执白。”
李锐嘴角微扬,执黑先行。
第一手,星位。标准,稳妥,无懈可击。
第二手,小目。黑棋开局,星小目,抢占实地,堂堂正正。
党毅飞执白,时间仿佛凝固了。他闭上眼,手指在白子罐中缓缓游走。瓷罐冰凉,棋子圆润。他一颗颗拨动,像在聆听大地的脉搏。
一秒,两秒,十秒……
对局室里渐渐安静下来。有人开始交头接耳:“他干嘛呢?”“不会是紧张傻了吧?”“李锐都走两步了!”
李锐也皱起眉,不耐地敲了敲棋盘。
就在这时,党毅飞睁开了眼。
他没有看棋盘的任何角落,而是径直抓起一颗白子,手臂抬起,悬停半空,然后——
啪!一声清脆,如冰裂春江。
白子,落在了天元。
满室哗然。
“天元?!”
“他疯了吧?考核第一轮就走天元?”
“这步棋要被记进少年宫的笑话集了!”
李锐猛地抬头,难以置信地看着党毅飞,又低头看那枚孤零零立于棋盘正中的白子,像一柄剑直指苍穹。他脸上的傲气瞬间凝固,继而化为冷笑。
“好,好得很。”他咬牙道,“你想输多难看,是吧?”
他不再犹豫,迅速挂角,抢占实地。他打定主意:不与这疯子纠缠虚实,不陪他玩什么“神明低语”,就用最扎实的功夫,用实空和厚势,一步步碾压过去。
棋至中盘,李锐的冷笑却渐渐僵在了脸上。
党毅飞的白棋,像一团捉摸不定的雾。它不争一城一地,却无处不在。李锐数次以为已围成铁桶般的大空,可白棋轻轻一点,竟从内部生出眼位,像在死地里开出一朵花;他欲强杀一条即将成型的黑棋大龙,白棋却早已在千里之外布下伏笔,反扑之势如惊雷骤起,逼得他不得不回防。
“这……这不可能!”李锐额头渗出冷汗,手指微微发抖。他分明算清了十步之后的变化图,可党毅飞的棋,总在第九步时,走出他“算不到”的那一手。
那不是计算,不是定式,甚至不是他能理解的棋理。那是一种近乎野性的预判,一种对“势”与“气”的本能捕捉。党毅飞的棋,像一条在混沌中游走的龙,看似无序,却始终踩在棋盘的“脉”上。
李锐的棋风是“工”,党毅飞的棋风是“道”。
工可学,道难言。
当李锐的黑棋大龙在中腹成势,准备一举击溃白棋时,党毅飞却在左下角一个看似无关紧要的“废点”上,落下一子。
全场寂静。
“他在干什么?”有人嘀咕,“那里早就定型了!”
可周立波的眼睛却亮了。
“妙手……”他低语,“混沌中的活眼。”
那一手,看似无用,却在无形中为白棋在全局最薄弱处造出了一丝“呼吸”。黑棋若强杀,反遭反扑;若放任,则白棋外势滔天,中腹成空。
李锐盯着那枚白子,脸色由红转白,又由白转青。他反复计算,手指在额角敲打,可越算,心越凉。他引以为傲的计算力,在这一步“无理手”面前,竟如沙堡遇潮,寸寸崩塌。
终于,他猛地站起身,袖子带翻了茶杯,茶水泼在棋盘一角。
“我……认输。”他声音干涩,像砂纸摩擦。
裁判宣布结果时,满室鸦雀无声。
党毅飞平静地收着棋子,一颗颗放回木盒。当他的手指触到那枚落在天元的白子时,竟觉得它比平时更暖了一些。
当晚,少年宫的窗棂上结满了冰花,像一幅幅天然的棋图。党毅飞抱着那副崭新的云子棋回家,脚步轻快。雪落无声,天地一片素白。他忽然停下,抬头望天。
北斗七星清晰可见,斗柄缓缓指向东方,如一把悬于苍穹的巨勺。
他想起《当湖十局》的最后一页。那是一盘未竟之局。范西屏在败局已定、大龙将死之时,没有选择顽抗,而是将一手白子,轻轻落在了棋盘最空旷的“中腹”——一个对胜负毫无影响的位置。
周立波在旁用红笔小字注道:“此手无用,然心安。”
当时党毅飞不懂。现在,他忽然懂了。
有些棋,不是为了赢,不是为了目,不是为了冠军或奖金。
有些棋,只是为了——对得起这盘棋。
对得起那落子时的心跳,对得起那凝神时的专注,对得起棋盘上那无声的“气”与“势”,对得起执子之手的那份纯粹。
他轻轻抚摸怀中的旧棋盒,指尖传来熟悉的温润。他对着漫天风雪,低语:
“我听见了。”
风过巷口,雪落如子。
啪。一声轻响,仿佛来自千年之外,又似发自心底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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