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6年夏,蝉鸣如沸。
党毅飞的个子终于开始抽条,人也瘦了些,但眼神更沉了。在“弈心斋”一年的浸淫,他的棋已非少年宫那些孩子能比。周立波知道,是时候了。
“准备定段吧。”一天课后,他把党毅飞叫到院中老梅树下,“去北京,进国家少年队。”
“国家少年队?”党毅飞抬头,眼中闪过一丝茫然与畏惧。
“对。”周立波点头,“那里是龙潭虎穴。全国最顶尖的少年都在那里。每年定段赛,几百人抢二十个名额,淘汰率超过百分之九十。去了,可能一战成名,也可能……摔得粉身碎骨。”
党毅飞沉默。他想起“弈心斋”里的过云轩,想起他叔父那盘未竟的棋,想起自己在梦中听见的“开天辟地”之声。
“我……能行吗?”
“我不知道。”周立波罕见地摇头,“但我知道,你听得见棋的声音。这就够了。棋道艰险,九死一生,可总得有人去听,去走。”
他从怀中掏出一个信封,递给党毅飞:“这是推荐信。你父亲……已经同意了。”
党毅飞接过信封,指尖冰凉。他知道,这意味着他要离开家,离开母亲熬的药,离开那盏昏黄的油灯,离开“弈心斋”里的三位怪杰,独自一人,闯入一个他从未想象过的世界。
北京,国家少年队训练基地。
党毅飞站在大门前,攥着行李的手心全是汗。门内是修剪整齐的草坪,明亮的玻璃窗,穿着统一队服的孩子们进进出出,笑声朗朗。这里的一切都那么新,那么亮,与太原的灰暗破败截然不同。
可他却感到一阵窒息。
训练第一天,分组对抗。他被分到丙组,对手是个叫陈浩的男孩,比他大半岁,戴着眼镜,说话慢条斯理。
对局开始,党毅飞执白。
他依旧习惯性地闭目凝神,想“听”棋。可刚闭上眼,耳边就炸开了锅。
“哎,你看那谁,闭眼干嘛?睡觉呢?”
“听说是山西来的,土老帽吧?”
“看他那棋盒,破破烂烂的,还以为多宝贝呢!”
党毅飞猛地睁眼,看见周围几个孩子正指着自己嗤笑。陈浩也抬起头,推了推眼镜,嘴角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嘲讽。
他心头一紧,手指在棋罐中慌乱地拨动。那颗“呼唤”他的棋子不见了。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慌乱,像一条鱼被抛上了岸,听不见水的声音。
他胡乱抓起一颗白子,落在小目。
陈浩应得极快,星位挂角。接下来的几十手,党毅飞完全乱了阵脚。他想听,可耳边全是杂音;他想静,可心却像擂鼓。他的棋变得支离破碎,既无“混沌流”的灵动,也无“弈心斋”学来的章法。
中盘,他的一块大龙被陈浩轻松切断,眼见要死。
“投子吧。”陈浩淡淡道,语气里没有胜者的得意,只有一种理所当然的冷漠。
党毅飞盯着棋盘,喉头滚动。他想投子,可手指却像钉住了一样。他想起周立波的话,想起过云轩的“血脉记忆”,想起陶松的“读秒之吼”。
他不能投。
他不能让“弈心斋”的火,在这里熄灭。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闭上眼。
“听……听……”
他屏蔽了笑声,屏蔽了脚步,屏蔽了心跳。
他只听棋。
渐渐地,一丝微弱的声音传来——来自棋盘左上角。那里,他之前弃掉的一颗孤子,竟与另一处白棋残子隐隐相连,像一条沉睡的龙,在等待苏醒。
他睁眼,落子——二路透点。
一招“无理手”,直插黑棋腹地,看似送死。
陈浩一愣,随即冷笑:“困兽之斗。”
他毫不犹豫地吃掉那颗白子。可就在他落子的瞬间,党毅飞的下一手,已落在了**三路跳**。
“这……”陈浩的笑容凝固了。
他这才发现,白棋那看似送死的“透点”,竟是一手“引征”!黑棋吃了那颗子,反而被白棋引出的“征子”大龙反咬一口!若不救,中腹大空将被破;若救,则白棋外势滔天,全局逆转!
满室皆惊。
连教练都停下了巡场的脚步。
陈浩脸色发白,反复计算,额角渗出冷汗。最终,他长叹一声,投子认负。
党毅飞赢了。
可他没有一丝喜悦。他只感到一种劫后余生的虚脱,和一种更深的孤独。
他赢了,可他知道,这只是开始。在这里,没有人会因为你“听得见棋声”而尊敬你。他们只看胜负,只看积分,只看谁能最终定段,成为职业棋手。
日子一天天过去。
党毅飞成了少年队最沉默的人。他不参加任何聚会,不谈论任何八卦,每天除了训练,就是抱着那副祖传棋谱,在角落里一遍遍“听”棋。他的成绩起伏不定——有时能击败小组第一,有时又会输给垫底的选手。教练说他“状态不稳”,队友说他“神经质”。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正在经历一场蜕变。
北京的节奏太快,信息太杂,人心太浮。他必须用尽全力,才能在喧嚣中守住那一丝“听棋”的灵光。他像一个在风暴中掌舵的船夫,稍有不慎,就会被巨浪吞没。
一次,他与一位叫张涛的队员对局。张涛是公认的“计算机器”,能心算三十步变化,定段积分榜第一。党毅飞执黑,开局不利,中盘大劣。
读秒声响起:“5、4、3……”
张涛面带胜券在握的微笑,手指已伸向棋罐。
党毅飞闭目。
“听……听……”
他屏蔽一切,只听棋盘。
他“听”到右下角,一块看似已死的黑棋残子,在微弱地搏动——它还有一丝“气”。他“听”到中腹,白棋大龙看似厚实,却在“气”上有一处不易察觉的“紧”。
他睁眼,落子——一路扳。
全场哗然。这是典型的“粘劫收后”招法,可现在劫争未起,这手棋毫无意义,是公认的“臭棋”。
张涛愣了,随即大笑:“你疯了吧?这是哪门子棋?”
他毫不犹豫地脱先,抢占大场,准备收官。
可就在他落子的瞬间,党毅飞的下一手,已落在了**二路断**。
“这……”张涛的笑容僵在脸上。
他这才发现,白棋之前脱先,竟忽略了黑棋“一路扳”的后续!黑棋“二路断”后,白棋若不应,黑棋可一路连扳,将白棋大龙的“气”全部紧死!若应,则黑棋可反手吃掉右下角那块“死棋”,逆转局势!
一招“臭棋”,竟是一手“杀招”!
张涛脸色惨白,最终投子。
赛后,教练把他叫到办公室。
“党毅飞,”教练严肃地说,“你的棋……太怪了。你走的很多棋,AI分析都是‘低效’甚至‘错误’的。你到底在想什么?”
党毅飞低头:“我在……听棋。”
“听棋?”教练皱眉,“棋是算出来的,不是听出来的!你要学着用脑子,用计算,用定式!别再搞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了!”
党毅飞没说话,只是默默点头。
可走出办公室,他抬头望天。
北京的夜空,看不见几颗星。城市的灯火太亮,淹没了所有微光。
他忽然想家,想太原的雪,想“弈心斋”里的铜壶,想那株老梅。
他更想周立波。
那天夜里,他做了一个梦。
他站在一片无边的汪洋上,脚下是汹涌的波涛。远处,一条黑龙在浪尖翻腾,时隐时现,它想上岸,可海浪一次次将它打回。
他认得那条龙。
那是他自己的棋魂。
他站在岸边,大喊:“上来啊!”
黑龙昂首,发出一声无声的咆哮,然后猛地一摆尾,冲向岸边——
他惊醒,窗外天光微亮。
他翻身下床,走到桌前,轻轻打开棋盒。
那枚祖传的黑子,正静静躺在红绒布上,泛着幽深的光。
他伸手触碰,耳边仿佛传来周立波的声音,穿越千里,清晰而坚定:
“记住,孩子,龙生海中,本就不为上岸。它要的是——搅动这万里波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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