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务室的事情发生之后,每当时驰夕一出现在我的周围,我的脑子里就会出现四个大字:自乱阵脚。
我深深地恐惧时驰夕知道那个在医务室床上啜泣、痛哭的人是我,恐惧她把这件事情无关痛痒地说给朋友听,然后话题再次像蒲公英一般被吹散,落在众人耳中。
我讨厌这种不安定的感觉。
于是几乎是自保一般,我的目光总是忍不住落在她的身上,想要知道她今天做了什么、说了什么,甚至想了什么。
很病态,对吧?
但我毫无办法。
每次在人群中对视,我都会觉得她的目光像一把利剑一般刺穿了我,将我钉死在医务室那张狭窄的小床上。
“时驰夕,你知道吧?”某天,祝如愿在大课间转过身来,把她的手机递到我的面前。
上面是时驰夕那张厌倦一切的脸,戴着一副大大的银色头戴式耳机,穿着宽大到超出正常尺码的校服,依靠在天台边缘的栏杆上,正在用一支打火机点燃一根烟。
我一瞬间紧张到胃部发紧,还要装作不感兴趣地把祝如愿的手机推开,说上一句“不认识”。
赵泽从教室背后绕过来,手里还拿着值日用的扫把:“这照片真装啊。找人偷拍的自己吧?”
祝如愿懒得搭理她,继续朝我推了推手机,食指和中指不断放大那张照片,直至时驰夕的脸占据了整张屏幕。
“多帅啊,多好看啊,”我能感受到她在观察我的表情,这让我更加慌张,“你记忆挺好的,怎么会不认识?”
赵泽一把抢过手机,随意在屏幕上点了两下:“有人发在校园墙上的?我跟你们讲,她完蛋了,咱学校好几个老师都偷偷加过校园墙。”
祝如愿翻了个大大的白眼,跳起来和赵泽抢起了手机,两个人挤作一团,把我桌子上的试卷弄落了一地。
我强压心中的烦躁,一点一点把试卷捡起来。
“哎!你有没有觉得这个时驰夕,长得有点像倪阳?”
我的心狠狠一滞,猛地抬起头来,顿时有些头晕目眩。
祝如愿已经抢到了手机,身边围过来几个女生凑在她身边看照片。
某个人起了话头,其余人自然就开始比对起我们的五官。扫视的目光在我脸上涌动,像虫子般让我发痒又作呕。
“鼻子,鼻子很像,都好挺诶,羡慕羡慕。”
“还有嘴巴!不过倪阳嘴巴要厚一点吧,我跟你说我就喜欢嘴巴厚的……”
“哪里像了!这人气质跟倪阳完全不一样好吧。”
“是有点像诶,不过倪阳戴着眼镜把眼睛都遮掉了一部分。”
“倪阳,把眼镜摘掉让我们看看嘛!”
她们一定是友善的,是亲切的。
她们是没有恶意的。
我努力挤出平日里最擅长的笑容,手却死死扣住桌子边缘,想要支撑住自己即将坍塌的礼貌。
看着她们开合的嘴巴,我感觉胃正一阵阵反酸。呕欲像潮汐一般击打着我的身体。
祝如愿应该察觉到了我的不对,她大手一挥收起了手机,嚷着自己数学卷子丢了,让我去办公室帮她找一张新的。
我简直是落荒而逃。
等我反应过来时,我已经走到了时驰夕那张照片里正倚靠着的那片围栏。
被她轻靠过的栏杆,上面是斑驳而破碎的青色,像她眼下隐隐的乌青,像她偶尔沙哑的声音。
我灵魂出窍一般摸上去,直到手指传来微微的刺痛感。
令人……讨厌的时驰夕。
我一边畏惧她,一边暗暗憎恨她,讨厌她总是一副淡淡的样子,好像全世界都与她无关,因此她也不会受到伤害。
她只是背着吉他包从人群里走过,只是坐在医务室的床上弹唱了一首歌,只是站在这里靠着栏杆默默吸过一支烟。
可是为什么要让我看到、听到、抚摸到。
我蹲下来,全然地感受着自己心脏陌生的颤抖。
过了许久,我缓过神来,又套上那张完美的倪阳的皮,走向数学组的办公室,去为祝如愿讨要一张其实并没有丢掉的卷子。
绕过嘈杂的走廊,我敲门进入办公室,抬眼的一瞬间就如被雷击般立定在原地。
时驰夕,又是时驰夕。
她穿着那身宽大的校服,外套的两个口袋都翻了出来,白色的内胆像两只小狗的耳朵一般垂坠在身体两侧。
“真没有,真没有,我不抽烟呀。”她无奈地举起两只手臂,任由她的班主任,也就是高一组的数学林老师翻找着她的校服裤子口袋。
林老师直起身,推了推她有些滑落的老花镜:“时驰夕,你到底藏哪了?你老实交代,我可以不叫你家长。”
时驰夕仍是那副淡淡的、一脸无辜至极的表情:“我真没藏呀林老师。那照片,完完全全是P的,您看这头发丝都闪绿光了,还有这烟……”
她抬起头,短暂地与我对视了一下。
“……这烟、这烟。哎呀,林老师,我外公是肺癌去世的,我看到打火机我都想哭,您就别提抽烟了。”
说到这里,她脸向旁边一偏,眼泪倔强地掉了下来。
林老师教龄二十多年,估计也很少遇到时驰夕这样的学生。
你要揭穿她,就要花费并付出比原谅她更多的良心和代价。
我终于整理好心绪,缓步走到一旁放置试卷的桌子旁,默默翻找着某张数学卷子。
林老师叹了口气,递给时驰夕一张抽纸:“时驰夕,我知道你很聪明。我对你没有意见,相反,我很欣赏你,所以对你更多是可惜。”
时驰夕接过纸巾把眼泪胡乱擦了一通,鼻尖微红,瓮声瓮气地接话:“林老师,我知道您对我是最好的。”
林老师忍俊不禁地笑道:“你也知道我对你好?”
“对啊,”时驰夕把两只翻出来的口袋塞了回去,“是不是我长得像您女儿?”
林老师胡乱在她头上摸了两下,她铅色的头发登时乱作一团。
“你就贫嘴吧,我可没有女儿。”
时驰夕很懂得什么叫蹬鼻子上脸,于是顶着乱糟糟的头发笑嘻嘻地凑过去:“那您现在有了。”
“倪阳?”祝如愿的声音在门口传来,我手中正在翻找的试卷随着我的动作一抖,落在地上。
祝如愿站在办公室门口,带着似笑非笑的表情看了一眼时驰夕,又盯了我几秒钟。
我故作镇定地开口:“马上找到了。”
她朝我摆摆手:“慢慢找啊。数学老师让你数一下今天晚自习要用的新试卷,九十张,隔壁两个班也要用。”
我点点头,俯身去捡地上掉落的试卷,一边自嘲自己今天总是在捡卷子,一边刻意没有再去看向时驰夕。
一、二、三、四……数试卷这种事情,时常让我觉得枯燥到想要把所有试卷都扯烂。
“……那你能不能告诉老师,到底为什么要抽烟?”林老师和时驰夕的对话仍然在进行,断断续续地传到我的耳中。
“林老师,你又在套我话,我不抽烟。”
“那我换个问题,我知道咱们学校有一部分学生确实在抽烟。你觉得为什么她们会抽烟?”
“林老师,这我确实不知道。你告诉我谁抽烟了,我去给她宣传抽烟多有害。”
十四、十五、十六……我捻动着干涩的卷子角,在心里感慨林老师真的太有耐心了。
“我在向你虚心请教,”林老师轻轻地笑了,“我是说如果现在有一个学生,人长得漂亮,性格也很好,又聪明又机灵,但是她小小年纪就开始抽烟了……或者抽烟根本不重要,老师只是想知道,为什么她总是看上去很忧郁、很厌烦她的生活?”
沉默。
二十七、二十八、二十九……
依旧沉默。
我抬头看了一眼时驰夕,她静静地站立在那里,低垂着头,一言不发。
在我数到第四十五张时,她开口了。
“林老师,我之前玩过一个游戏。”她微微抬起头,漆黑的瞳孔让她在阳光下看上去仍然有些鬼气森森。
林老师没有说话,点点头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这个游戏不是什么独立游戏,玩法也很简单,就是选择一颗小球,然后控制它在平台上顺着缝隙下坠。下坠的层数越多,分数也越高。如果碰到黄色区域就会失败。”
“你是说你的……她的人生就像这颗小球一样在不停下坠?”林老师坐直了身子,似乎听得特别认真。
五十四、五十五、五十六……我在脑子里想象着那颗不断落下的小球。
这次换时驰夕笑了:“不,不是的。这游戏没那么多哲理,它纯粹是解压游戏。老师,如果您想不通什么问题,就去试试玩这个游戏吧,挺好玩的。”
她顺势指了指林老师的手机:“表白墙上那些人都挺无聊的,空闲时间不如玩点解压小游戏嘛。”
林老师瞠目结舌地盯了时驰夕一会,终于是无奈地摆摆手,让她赶紧回教室。
七十一、七十二、七十三……我的手指沾上了一些墨迹。
时驰夕转身走到办公室门口,但迟迟没有打开门走出去。
“还有什么事吗?”林老师有些不解地抬起头。
时驰夕像是在自己家客厅散步一样又折了回来。
“老师,其实我还没有说完。”她斜斜地走过来,站在了离林老师办公桌几米开外的、这张我正在数卷子的桌子前,然后松松垮垮地靠在了桌子旁——离我只有不到半米的距离。
七十、七十、七十……我数到多少张了?
“这个游戏失败之后,会有看视频免费复活一次的机会。每次我都会看,毕竟是免费的作弊小机会嘛。”她静静地说着,“后来有一次,我马上要破纪录了,好像只差个几分吧?我特别开心、特别激动,因为我在这个分数停留了大概有一年的时间了。”
她身上传来淡淡的的花茶香味,像是绿茶,又像是茉莉,若有若无,忽而飘来,与我的鼻息纠缠,让我的头阵阵发晕,心脏再次异常地擂动。
我屏住呼吸,不敢再闻。
“然后我就掉在了黄色区域。不过没关系,我还是一样激动和兴奋,因为我知道可以看视频免费复活。可是页面直接跳转到了结算画面,没有视频复活,游戏结束了。”
我已经数好了九十张卷子,或许是一百张,但我依旧无法停下捻动的动作。
“我震惊、诧异,我甚至还打了客服电话,但他们的解释是,这个视频复活不属于游戏内容,所以无法当作BUG来修复。”
“我不甘心,我跟他们吵,我说这个视频复活我玩了这么多年一直以来都有,为什么唯独这次没有了?他们轻飘飘地说,这个不由他们负责哦。我说那由谁负责?他们说,你自己负责呢亲。从那天起我就再也没有玩过这个游戏。”
她起身,又带起一阵让我天旋地转的气息。
“林老师,可能你说的那个学生……就像我玩这个游戏一样吧。她只是不想再跟这个世界玩游戏了。”
她走出了办公室。
而我因为心脏过度跳动不得不蹲下来,怀里抱着一百多张,沾染着她味道的试卷。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