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讨厌时驰夕。
高一年级报道那天,她穿着一身黑色走在一群新生里面,留着遮住眼睛的刘海,阳光下有些铅色的头发卷卷地垂在肩膀上,肩膀上还背着灰色的吉他包,看上去像误入校园的流浪歌手。
彼时我正受老师之托,要去礼堂调试音响设备,为高一年级的新生大会作准备。
跟我一起的几个女生也注意到了她,互相推搡着开着玩笑,要去问她要微信号。
时驰夕一直不知道,即使她努力在人群里把自己缩起来,那副天然的厌世坏孩子脸也没办法不吸引别人的眼光。
我当然不是因为这样就讨厌她。
她没有睡醒一般低垂着眼睛随着人群往前走,几个已经混熟的男生在一旁指指点点着她的吉他,上下打量她的装扮,发出不怀好意的笑声。
时驰夕仍是一副与世界隔绝的神态,那几个男生越走越近,甚至要上手去摆弄她的吉他包。
明明她穿得又酷又拽,脸色却是一副任人宰割的羊羔模样。
我没忍住皱起了眉头,对站在我身后的赵泽说:“去把那几个男生分散开吧,他们凑在一起肯定会破坏纪律。”
赵泽一米八几的个子,那几个男生在她面前就像几只小鸡崽子。
直到那几个男生被赶开了,时驰夕也是连头都没有抬一下。
“这种人,要么是受过重大的精神创伤,跟现实世界切断联系来逃避痛苦,”祝如愿在我旁边分析得头头是道,“要么是出生富贵,从小就不需要自我保护的能力,脸上全是物欲被满足后的倦怠与空虚。”
祝如愿像是活了几百年的智者,一切事物都会被她洞悉得无所遁形。
她指了指时驰夕的鞋:“你看那双鞋,我前几天刚刷到过,你猜至少要几位数?”
我望了一眼那双蓝白双色的鞋子。
我懒得猜,祝如愿也不用我猜,早早伸出了五个手指头。
“走吧,还要去礼堂呢。”我不再看向时驰夕,也不想再盯着她昂贵的鞋子。
在礼堂调试完设备,赵泽要赶去校队训练,祝如愿准备逃掉下一节的体育课回教室看打歌舞台,只有我一个人顶着炙热的阳光走向操场。
北方九月初的天气依然燥热,干燥的空气有时候会让我的鼻腔有些发涩。
走到操场时,已经到了自由活动时间,大家三五成群地坐在树荫底下说话,几个人还在那里抽起了塔罗牌。
“倪阳,要不要来抽牌?”林青青见我走过来,热络地喊着我的名字,“我刚买的,还不会用,我们在这里抽着玩呢。”
我笑着点点头,顺势坐在她身边:“有什么规则吗?”
林青青摇摇头,很随意地说:“没什么规则,你可以问一个问题,然后选三张牌。”
她把牌摊开在腿上,混洗了几下,又把牌分成三叠切了牌,然后问我:“想好什么问题了吗?”
不知道为什么,我脑子里突然闪过了那张与世无争的脸。
“就问我最近的时运吧。”我举起食指,在那副一字排开的牌堆里随手指了三张。
林青青的好朋友李逸岚在旁边打趣我:“不愧是倪阳啊,我们几个全都问的恋爱运势,果然年级第一就是不一样。”
我仍旧不温不火地摆出笑意,心里生出熟悉的烦躁感。
这种看似贬低自己抬高我的恭维,实则藏着细细密密的隐隐敌意,只言片语就在我们之间划出了一道结界,将我们安全地隔离开来。
林青青把我选的三张牌翻过来,为我读出了牌的名字:“都是正位诶。我来看看……是恋人牌,女皇牌,还有死神牌。”
“怎么解读呢?”我有些好奇地看着牌面上奇丽的图画。
林青青挠了挠头,露出一个有些憨厚的笑容:“我不太会,你随便听听哈。”
说着,她举起恋人牌,讲解得有些磕磕绊绊:“这个,这个是不是说明你最近有桃花啊?这个牌的正位象征着爱情、浪漫、灵魂伴侣什么的。”
我挑了挑眉,又不受控制地想起铅色的头发。
她们凑过来看这张牌,发出类似起哄的声音,戏谑着、互相推搡着,开始和我细细数着哪几个男生早就暗恋我,推测谁最有可能是这张恋人牌指向的对象。
气氛从刚刚有些生疏的紧凑转变为了心照不宣的欢愉。好像一旦沾染上性缘,我才会蜕去一层被她们赋予的看似仰望实则贬损的光环,成为正常人类的一员。
“那这张呢?”我装作很有兴趣地样子拿起女皇牌,企图让她们停止将我和一些连名字都没有听过的人配对。
林青青从一旁拿出一本像说明书一样的东西,快速翻动着书页:“这张,大概是指你会很有创造力,收获一些成果。”
这张牌没有让她们丧失对刚刚话题的兴趣,李逸岚催促着林青青多说一点,试图把女皇牌也与我即将到来的恋情挂上钩。
林青青被催得急了,翻书的动作变得有些粗暴,书页在她手中哗哗作响。我抬头望着头顶的那颗郁郁葱葱的大树,把翻动书页的声音想象成风吹动叶子的声音,好让心中的燥热减轻一些。
“翻到了翻到了,”林青青轻轻扯了扯我的衣角,让我不要走神:“丰饶、自然、生机、家庭美满、母爱……”
喉咙里涌现出血液的味道,我知道自己没办法再听下去了。
如果可以,就让那张死神牌杀掉此刻的我吧。
“倪阳,你怎么了?脸色怎么这么苍白。”一个女生发出惊呼,扶住了我的肩膀。
我张口想要说话,但嗓子没有声音,嘴巴只是徒劳地张开又闭合。
李逸岚起身大叫着“有人中暑了”,然后沿着树荫一路小跑,问有没有人带了藿香正气水。
林青青捏着那张死神牌,有些神叨叨地问身边的人:“我现在把这张牌撕了,倪阳是不是就好了?”
没有人理她。
我又听到了书页翻动的声音,但这次有微微的风拂过我的脸。我睁大眼睛,发觉是一阵风吹动了叶子。
我思考着为什么自己不抬头就看见了树叶被吹动,脑子像是卡了带,意识不到自己已经仰面倒在了地上。
后面的事情我记不太清了,等我醒过来时,眼前不再是大片飘动的绿色,而是医务室有些发黄的屋顶。
那天我也是这样躺在一张干瘪的小床上,后背被硌得生疼。
也是一样视线模糊,听不清除了自己的心跳和呼吸之外的声音。
我一瞬间有些晃神,分不清时间到底有没有流逝掉两年。
我耸动鼻子,没有闻到空气里潮湿发霉的气味,而是清爽的、混杂着隐隐的消毒水味道的干燥空气。
不再是那个阴雨连绵的城市。
意识到之后,我感受到紧绷着的身体微微放松了下来,但心脏仍是一阵阵的刺痛。
我蜷缩着,眼泪流过指缝,砸进皱巴巴的无菌床单。
头痛欲裂,四肢传来撕裂般的疼痛,我在被名为痛苦的隐形巨兽啃咬着,分食着,咀嚼着。
突然,我好像听到了轻轻的吉他声。
我压制住啜泣的声音,害怕那片薄薄的帘子后面是一个熟悉的人,来撞破我的失态。
一个女生安静地哼唱着,声音有些沙哑,又带着少年独有的清脆,淡淡地把旋律从舌尖和唇齿间吞吐出来。
“我太懂得,
抓住这一刻就不会再失落,
遗失掉自我。
而你就在此刻,
就在这里,
找到我。”
医务室的窗子是打开的,一阵阵的微风从窗户的缝隙处吹来,帘子被风轻轻撩起一个角。
我看到了一双蓝白色的鞋子。
“同学,头都撞出包了就不要弹吉他了,旁边还有同学在休息!”
急促而尖锐的声音从门口传来,是医务室坐诊的徐医生回来了。
她匆忙放下吉他,吉他撞到床上发出沉闷的声音。
“可是我的头好痛,弹一下吉他可以转移注意力嘛。”她笑嘻嘻地回话,声线跟刚才那个有些忧郁的声音大相径庭。
徐医生没好气地赶人:“没什么事了就快走,我第一次见开学第一天头撞门上撞出包的。”
“我也是第一次见那么透明的门。”
她的话把徐老师逗笑了,语气温和地催着她回教室。
她好像也从来不知道自己有着随便说上几句话就能让人喜欢上她的能力。
我继续蜷缩着,听到几道杂乱的脚步声,猜测着医务室此刻只剩下我一个人。
我的眼睛被泪水糊住而无法睁开,头部的沉痛又让我想要继续昏睡。
意识朦胧间,我听到了时驰夕的声音。
“你需要我在这里陪你吗?”
她的身影透过白色的帘子,影影绰绰地撞进我的视线里。
沉默了许久,我听到自己说:
“嗯。”
时驰夕的吉他弹得很好,顺畅悠扬,不轻不重,刚好盖住我不再收束的哭声。
所以说,我讨厌时驰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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