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时的飞行器降落在大厦楼顶的停机坪上的时候，远处斗兽大街上已经人潮汹涌。
六月，天气一如既往的炎热。
时隔多年，再次回到R区，野时有了很不一样的感受。
放眼望去，远近天空中，悬浮着彼此连接的空中岛屿，上面矗立着一座座繁华都市。更远的天幕之上，四颗圆盘大的卫星散发着莹莹光辉。而地平面以下，蔚蓝的星洲仿佛一个奇迹、正从云雾中冉冉升起——这里是R区，著名的天空之境。
作为星洲的十三卫星之一，体积小、气候特殊、地处偏远的R星球，相比于其他十二颗卫星来说，实在不值一哂。长期以来，这里是几乎只有原住民定居的地方。直到八十年前，巨型公司X联合R星政府，在R区歌岛上共建斗兽场，这颗默默无闻的星球，才终于开始出现在星洲人的视野里。此后R区掀起一股移民基建潮。在八十年后的今天，R区已经成为炙手可热的旅游胜地，以其斗兽场和花街闻名。
就是这样美丽而繁荣的地方，如今暗中流传着另外一个名字，无序之地。
也许正是这样仙境般的土地上，才能容纳与之相配的混乱。野时往下俯瞰，云层之下，无边无际的红色大地如同圣经里的炼狱一样，在每个人的脚下炽热燃烧。那是R星的地表。
据说那里绝大部分都是气态物质，充满了红色的有毒气体。但也有研究者站出来说，R区地表上也有岩石和大地。然而并没有确认R区存在地质层的研究报告面世，于是渐渐地，这种推测变成人们的一种饭后玩笑。
“野时上校，通讯器。”
通过关检的时候，关检兵对野时公事公办地说道。出于对野时的尊重，他并没有上前搜身。
野时摘下通讯器交给他。R区有通讯管控，这是任何入境人员都必须配合的第一步。
新的通讯器从外表看起来，除了小巧精致，跟星洲通讯器并无大差别。这枚小通讯器只保留了基础的对话和通信功能，其余寻常通讯器拥有的连接星际网、实时视讯等等应用，一律都被剔除了。
R区时间六点四十二分，野时上校在斗兽街的X咖啡厅二楼跟林县碰面。
咖啡厅里灯光昏暗，伴随着环绕音箱里传来一阵音量巨大的酥麻低音，方桌上装着金色液体的透明琉璃杯发出轻微的震颤。这是R区的特产之一，一种金黄咖啡豆，据说生长在R区南部雨林的红土地里，磨出来的咖啡液像太阳一样金黄。
“喏，你的票。”
林县一如既往地打扮得花枝招展，慵懒地背靠着身后红色的沙发。一只手叼着一支雪茄，一只手按在桌面上，缓缓地将一张斗兽场门票朝野时推过去。此时两个人坐在咖啡馆的西南角落，卡座一面靠窗一面靠墙，一米多高的隔断挡住了外人的视线，座位面前摆着一张铺着格纹桌布的长方形小桌。野时穿着一身黑色便装，坐在靠近门口的方向。
R星斗兽场的门票，是按照当天斗兽形状制成的ID卡片。今天的卡片是只形状怪异的蝴蝶。
“谢了。”野时收下门票，说道。
林县无所谓地摆摆手，“什么案子？”
野时道，“一个奴隶贩。”
“人造奴？”准尉打电话给林县的时候，提过一嘴。
野时看他一眼，不确定准尉给林县透露了多少。准尉并不知道自己和林县是朋友。
野时跟林县曾是帝**校的同学。
一头红发剑眉星目的林县，哪怕在纪律严明的军校，也是风云人物一样的存在。而黑发黑瞳，总是表情严肃的野时，尽管相貌同样出众，人气却远不及林县。
毕业后两个人都曾经在部队服役，六年不到，双双退役。现在一个回家继承家业，随兄经商。一个从前线退下来，在侦察处任职。R区斗兽场的建设，林县哥哥是除R星官方外的民间最大股东，找他弄张门票不是什么难事。
“还不确定。得看这次任务后的审讯结果。”
“这次任务就你一个？”
“嗯。”
“我帮你。”
“不需要。”
音乐声太大，头几乎要凑到一起才能听清对方的声音。桌上的咖啡冒着丝丝冷气，两个人都没动。
此次野时的抓捕目标，是个四十六岁的中年男人，叫杰夫，一个帮派混混。资料显示他从今年三月份脱离帮派，作为皮条客在R区流窜作案，五月侦破的两起疑似奴隶走私案件里都有他的身影。
这一切要从一个月以前说起。
一个月前，侦察处的特别行动组当场抓获了一起奴隶交易。
根据帝国2506年颁布的律法，为保障原住民的公民权，星洲范围内，不允许进行任何奴隶贸易。距离律法颁布已经百余年了。在2602年的今天，明面上的奴隶走私几乎已经绝迹了，然而暗处的奴隶贸易，却跟下水道的蟑螂一样怎么都除不尽。野时所在的侦察处就是专为星际走私而成立的部门。
经过追查，这次破获的走私案件，疑似牵连着尘封已久的一批特殊奴隶走私案——这批被媒体用“人造X奴”的夸张标题博眼球的跨星际奴隶走私，多年前曾经闹得沸沸扬扬。当年由于侦察组破案陷入瓶颈，案件无法继续推进而被迫搁置，不了了之，最终被封入了档案库。
所以在接到情报处的紧急汇报后，侦察处的领队南崖少将看着刚执行任务回来的野时，一边捏着鼻梁，一边冲他招手，“野时，你来一趟……”
这次突然出现的线索来得如此蹊跷，南崖和野时都心知肚明。但哪怕是诱饵，至少说明走私组织还在暗处活动。侦察处派人走一趟无论如何也不会亏。
星洲时间凌晨四点五十三分，野时上校受命暗中前往R星缉拿杰夫。
“真不要我帮忙？”林县试图为自己争取一下。
野时没有回答，头转向窗外朝林县示意。
接近七点，正是人流高峰期，店里店外，人潮汹涌。此时街灯已经点亮。咖啡店的玻璃墙下，两个高个儿一蹲一站在门口的行道树旁，身形外表看起来绝对不过二十二。虽然两人极力掩饰，也能一眼看出与四周流里痞气的街头浪子气质截然不同。林县瞥了两人一眼，“军官生？”
在林县眼里，楼下两人的脑门儿上，举着明晃晃的几个大字——新兵蛋子。
“R星的驻军办派来的。”野时道。
少将的指令按规定传到R区驻军办，驻军办准尉回复要给野时派帮手。野时拒绝了，很显然，对方没有采纳。野时来的时候就注意到那两个了，特意绕过他们，从后门进的咖啡馆。
林县闻言发出一声冷哼。
R区拥有自治权。星洲要派人来R区行动，必须有R区官方的人协同。所以催生了驻军办——由R区和星洲官方合办的军方机构，共同维护R区的治安。
说是合作，实则互相监视。
R区的帮派势力越禁越多，变成如今这个群魔乱舞的□□天堂，很难说没有R区官方的影子在背后撑腰。
楼下两个明显是R区的走狗。
“南崖派你一个孤狼来R区就算了，这边还派两个跟屁虫过来粘着你。”林县愤愤不平道。
野时道，“R区不敢妨碍侦察处。”
只要不妨碍他抓人，也无所谓跟不跟。
当少将给自己推荐R星的线人时，看到林县的名字，野时很意外。就目前的线索来看，奴隶走私案件背后恐怕牵扯众多。林县退役后处境艰难，野时并不想让林县被拉进来。
野时这么想了，也这样说了，“我并不想让你牵扯进来。”
林县嚣张地笑笑，“你知道这次机会是我主动找上将求来的吗？”
野时惊讶。他不知道。
林县脸色变得严肃起来，“野时，我想回军队，哪怕是跟你一起在侦察处都行，你得帮我。”
野时看着他林县坚定的眼神，脑海里闪过一些画面。通过林县的表情，野时知道对方正在想起跟自己一样的回忆。
这是林县退役后野时见他的第一面，两人都心照不宣地没有提及两年前的事情。
“你开口我从不会拒绝。但不是这次。”野时说道。
空气中一时之间陷入沉寂。
咖啡馆里人语声低沉，混杂在迷幻的电子音乐里面，在耳边合成一种惹人迷醉的嗡鸣。当然这也有赖于弥漫在咖啡厅里的酒香，甚至盖过了咖啡香气——R区没有纯粹的咖啡厅，咖啡厅几乎等于半个酒馆。这间已经算是斗兽大街上的一股清流了——至少这里可以安安稳稳地坐在座位里喝完杯中的咖啡，而不是担心喝到一半发生斗殴抢劫。
林县抿了一口咖啡，望向窗外。
林县的咖啡馆虽然不是身处帮派区域，生面孔也很容易被人察觉。野时看到，四周已经有人对那两人的存在引起注意，人有越聚越多的趋势。他抬手看了一眼时间，七点零一分。斗兽场提前半个小时就能入场，场外此时已经排起了长队。他得走了。
“这次任务之后我会休假。”野时站起身来，没头没脑地说了这么一句。
林县蓦地笑了，“一言为定。”
野时冲林县点点头，算是告别，林县坐着回了他一个。两人就此分别。
咖啡馆店外，野时刚到门口，树下两人就注意到了，立马跟了上来。
“上校，您好，我是辰星，是驻军办的高级警员。”
辰星带着一副细棱银色方框眼镜，留着星洲小学生才留的那种规规矩矩平刘海。凑上前去自我介绍的时候，表情冷淡，却不见傲慢也不觉冷待。
另一个皮肤白皙、身材颀长的男生跟在他身后。眉眼弯弯，举止间自带一股矜贵优雅气，他走上前来冲着野时微笑道，“野时上校好，我是白月，一级警督。”
两个人不仅身高体型相似，眉眼间也十分相像，就连一灰一白的穿搭都是彼此相衬的。
“上校，”白月笑眯眯地说道，“我和辰星是您的学弟，帝**校62届，今年刚毕业。”
白月和辰星不仅是帝**校的同班同学，还是室友。现在是同事。
“幸会。”野时公事公办地说了一句。
野时是帝**校57届的优秀毕业生。林县也是。
白月打量着野时，这位鼎鼎大名的帝**官：身姿挺拔，面部线条凌厉，眼神坚毅而深邃。跟自己想象中的形象完全一样。白月心中很是期待这次合作。
“野时上校，接下来需要我们做什么？”比起辰星的拘谨，白月显然更自来熟。
野时看着两个新人，“你们准尉怎么吩咐的？”
辰星答道，“准尉让我们配合您的一切行动，保护您的安全。”
野时大步往前走，头也没回地道，“我要去看斗兽演出，你们在这里等我，或者回驻军办也行。”
辰星很是为难，“但是准尉吩咐说……”
“行动听我的。”野时最后撂下一句，然后就消失在进场的长龙里了。
两个人被留在原地，面面相觑。
林县黯淡的视线穿过玻璃窗，落在辰星身上。林县的左手在兜里摩挲着一张卡片，那是跟野时取走的那张一模一样的斗兽场门票。
野时走后，白月跟辰星两个人凑在一起说了什么，然后白月就离开了，剩辰星留在原地等候。望着楼下，林县的表情之中有一种夹杂着不甘的颓然。跟野时见面时的谈笑风生，仿佛只是他的一张在朋友面前强撑着的面具，现在的样子才是如今他真实处境的个性表露。
出神间，一个戴着厚厚眼镜片的中年男子彷佛凭空出现般，来到林县的座位旁，一脸温和地俯身在他耳边提醒道，“林先生，该回去了。”
林县闻声左手一顿，不着痕迹地从兜里拿了出来。将头一转，脸色难看，几乎是从齿缝中挤出两个字，
“医——生——”
从林县到咖啡馆为止，这个被林县称为“医生“的男人就一直坐在两个隔座以外的卡座里，时刻“关注”着野时和林县。只是两个人毫无察觉。
医生温和地笑着，“林先生，BOSS让我转告你，‘朋友也见了，该回去了。’”
林县冷冷地看着他，“你怎么找到我的？”
临走前林县将跟踪器换了，通讯器上红点活动范围一直在别墅范围里。那人没在R区，没有跟踪器，监控也被林县动过，不超过一天是不会被发现的，他怎么知道自己跑了？还能这么精准地找到自己？
“这不在我的信息权限之内。”医生说道，“回去后BOSS自会告诉你。”
医生眯着眼睛微笑。林县对着这张跟那人一样虚伪的脸，心中直犯恶心。两个人僵持着。
林县的通讯器响起，本人无动于衷，一个劲地抽烟。响了几次，跟接力似的，林县的通讯器停了，医生的响起来了。不同的是，医生在通讯器响起的瞬间，就接了起来。对方说了什么，医生连连点头。须臾，医生对林县说，
“BOSS让我转告您，‘如果还想再见到你朋友的话，就接电话，’”
话音刚落，林县的通讯器再次响起。林县狠狠地瞪了医生一眼，然后站起来，立在窗前，接通了通讯器的耳机。
“你要干什么？”林县冷冷道。
耳机里传来一阵短促、但在林县听来十分刺耳的笑声。
“你什么时候能把对野时的那份殷勤……分一点点在我这里……”对方说道，语气中尽是无奈。
林县对对方的这种腔调十分反胃，但心中踏实了一些，对方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那么混蛋。然而耳机那端的人仿佛有读心术，只听他道，“野时要死了。”
冰冷笃定的语气，林县听出了其中的嘲讽。
“你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
“你知道了什么？”林县问道。他的表情黑如锅底。
“你回来，我告诉你。”
“不可能。”林县断然拒绝，“休想编个谎话骗我回去。
“那你就等着今晚给野时收尸吧。”
说完这句，对方挂断了电话。林县对着窗外，又急又气。
医生静静地等在一旁。显然对方对拿捏林县非常自信。
半响，林县摁熄烟头，走路带风地匆匆离开。医生微笑着紧紧地跟在他的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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