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谦整日在官署里,对着冰冷枯燥的卷宗公文,日子寡淡如水,方才行经前厅得知来了女客,他本未在意,只当是某位同僚的家眷。
可当值的书吏多嘴探听了一句,“说是寻裴少卿的”,他双眼顿时一亮,借着廊下木柱的遮掩,隔着镂空窗格朝厅内望了一眼。只见那女子身着素雪衣裙,虽以帷帽遮面,看不清具体容貌,可单看身边站着的侍女便已是气质不凡,仪态容貌竟比寻常小户家的千金还要出众几分。
见一堂吏奉茶前差人去通报,赵谦连忙拦住那人的去路,推说刚好有公务要寻裴大人商议,顺道代为通传便是。
此刻见裴少卿本就冷肃的脸上有了意外之色,不由得暗喜道这枯燥的官署,今日总算有了件值得品味的趣事。
裴衍闻言眉心一蹙,抬脚越过他直直往偏厅行去。
北面档库,门扉紧闭,一道黄铜锁横亘在眼前。
自袖中取出一段细长的钢签,探入锁孔,不过呼吸之间,锁芯便传来一声轻微的“咔嗒”。
“秦铮教的法子果然好用。”
她唇线轻扬,左右确认无人后,方推开沉重的木门,闪身而入,随即反手将门掩上。
偏厅内,白露端坐原位,身形紧绷,听闻脚步声由远及近,双手半藏于袖中,紧紧交扣。
裴衍一进厅便注意到了她的细微动作,脚步缓了一缓,再看她头上戴的帷帽将脸庞挡得严严实实,心里察觉到了异样。
她不是李嫣。
李嫣是什么人?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这种动作她绝不会轻易显露。
隔着几步远,他直接开口问:“你是何人?”
完了完了……
白露顿时头皮发麻,绝望地闭上了眼。
本以为还能借着帷帽遮挡,变着声线与他周旋几句,没想到裴衍这么快就看穿了她并非殿下,这可如何是好?
心跳如鼓,她硬着头皮道:“裴……裴大人。”
裴衍顿时皱了眉:“殿下人呢?”
“殿下……”白露刻意拖缓了语速,“殿下去寻你了。”
“撒谎。”
裴衍专司刑狱审讯,最擅察言辨色,白露所言虚实,他一听便知。
“若没猜错,你与殿下应是换了身份,殿下究竟在哪?”
见身份被识破,白露立马站了起来,解释道:“大人明鉴,殿下真的去寻你了,互换身份只是为了方便行事而已。”
裴衍脸上神情都没动一下,又问:“她去了档库,对吧?”
白露耸然一惊,背后冷汗直出。
这裴大人是有读心术不成,一眼识破她便罢了,怎的连她们此行目的都知晓,偏又一副审犯人的架势,真真是让她毫无应对之力。
殿下,你动作可得快点啊!
不等她答话,裴衍心里已有答案,一言不发旋即迈步出了偏厅往北面院子去了。
档库内,尘糜在光柱中浮动,四周是望不到头的架阁,李嫣快速穿行其间,眸光疾扫,指尖迅速掠过一排排卷册标签。
心悬似箭,指走如飞。
万般焦灼之际,她指尖倏忽一顿,将一份压在最下方的册子迅速抽出。
宣正五年,陆氏通敌案。
她匆忙展卷,上面一个个冰冷的陆氏名姓如针刺入眼帘。
只见左右两册分别记有抄家时和尸体核验时的名录,仔细比对之下,数量无误,然而……
抄家名录第五行:仆役,周安。
验尸册第四十九具:无名男尸,年貌不详。
两行记录墨迹泛黄,却将一个活生生的人抹得干干净净。
就是他!
门外猝然响起锁钥相击的清脆声响,李嫣心下一沉,卷起册子归回原位,侧身藏入架阁的阴影里。
凝神屏息之际,沉稳的脚步声穿透层层架阁,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李嫣脊背紧贴着木板,下颌紧绷,心跳如鼓声震于耳膜。
眼见一黑色皂靴刚踏入眼帘,门口处传来一声冷硬的质问:“你在此处作甚?”
心脏又是一震。
李嫣瞬间屏息,立在原处,纹丝不动。
那皂靴骤然一顿,随即转了个方向,只听一男子惶然回话:“回裴少卿,下官来寻前年工部呈报的皇陵修缮流程卷宗。因归档时记录有误,杨主簿命下官前来核对用印日期。”
“不必找了。”
裴衍的声音由远及近,清冷道,“你且去回话,就说眼下贪墨案最为要紧,其他事先放一放。”
男子闻言忙道了声“是”,几个快步便退出了档库。
四周一片死寂。
裴衍站了片刻,转身朝着门口走去,李嫣凝神细听,只听见他的脚步声渐行渐远,随着细微的木门合拢声,档库内再无其他声响。
走了?
李嫣谨慎地等待片刻,确认再无任何声息后,终于松了口气,准备趁着无人发现时赶紧离开此地,谁知转身的刹那,额头却猝不及防地撞上一片坚实的胸膛。
她骇然抬头,正对上一双鹰隼似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她。
裴衍根本未曾离开,方才只是去关上了门,折返回来时刻意压住了脚步声。
怔愣一瞬,李嫣暗骂道:玩得真脏啊裴衍!
周遭有些昏暗,站在背光处,裴衍的身形也发暗,李嫣与他靠得极近,在这本应仓惶心惊的情形中,最先闯入她意识的不是早已有所准备的辩解,而是……一股香气。
确切来说,不是香气,是裴衍衣袍上极淡的皂角清气。
暗暗定了定神,李嫣仰着头似笑非笑,率先打了个招呼:“裴大人。”
裴衍眉心一拧:“殿下为何在此处?”
“因为我以为大人在此处。”
“找我何事?”
“无事。”
李嫣那双好看的漆眸亦直勾勾地回望着他,言随心动,几乎不经思索道,“就是想见你一面。”
裴衍的心跳骤然落了一空。
明知她说的是假话,一颗心却仍像被羽毛轻轻扫过,不由自主地颤了颤,脑中那座理智筑起的高墙悄悄裂出了缝隙。
见他沉默,李嫣眨了眨眼,一时间都忘了自己才是那个理亏之人,只想戏弄他一番,正想再说点什么时,外头隐约又有谈话声越靠越近,像是要往档库来的。
李嫣眼神陡地一凛,目光看向门口。
这要是让人撞见她一外来女子出现在档库中,即便是裴衍在场,也不是靠“私会”二字便可轻易遮掩过去的,若再让人查出身份,传到父皇那里,她回京之事恐生变故。
裴衍亦是眉头紧锁。
李嫣刚一收回视线,便见他唇线紧抿,一张脸上如临大敌却又有些无可奈何,像极了操碎心的老母亲,对着偷了邻居萝卜田的臭孩子,一时不知该先打一顿还是先把萝卜填回去。
可她对这个神情很是不满。
若非他碍事,这会她估计早出去了。
哐当一声门响。
裴衍身子微偏,作势要取书架上方的卷宗,宽大的殷红袖袍顿时将那纤细的身形严实护住。
“这么多卷宗就咱们两个何时才能……”
说话声音戛然而止,进来的两人是书吏模样,手里各自抱着高得没过头顶的卷宗。
似乎没料想到裴衍会在此地,脚步皆是一顿。
“裴少卿?”
书吏从那卷宗后探出头来,问道,“您怎在此处?”
裴衍缓缓看向他们,眉头未松,目光掠过他们手上的卷宗,平声道:“东西放下,你们先出去吧。”
书吏互相看了一眼,只当他有重要公务要忙不喜人打扰,不疑有他,老老实实地将卷宗搁置在最近的书案上,匆匆一礼便退了出去,还顺手将门给关上了。
屋内恢复静寂。
裴衍收回视线,便见袖袍遮挡的阴影下,李嫣依旧仰头看着他,全然没有私闯官署机要之地的心虚,反而十分坦荡,好似故意要逗他一般,朝着他眨眼一笑:“大人心跳好快。”
冷不丁的一句,让裴衍怔了怔,微微扭过头去,不再看她,只道:
“殿下这逗弄人心的本事究竟跟谁学的?”
李嫣不解道:“我只是好奇一问,大人何以说我逗弄人心啊?”
明知故问。
裴衍偏着头瞥了她一眼,言归正传道:“这里是官署重地,殿下无端私闯,可有想过后果?”
“想过。”李嫣诚实地点了点头,“但一想到有大人在此处,便是刀山火海,也没什么可怕的。”
鬼话连篇!
裴衍被噎得无言。
偏她那透亮的目光仿佛要一头扎进他心底去似的,让他不由得心神一震,脸上都隐隐泛起了热意。
李嫣彻底来了兴致,故意往前凑了凑,问道:“分别数日,大人可有想我?”
此话一出,裴衍面上看着没什么起伏的情绪,突兀的红却从脸颊一路直窜耳根,像喝醉似的。
李嫣游刃有余地憋住了笑,心道这位裴大人看着才智超群,遇公事或可引经据典,滔滔不绝,可一旦触及男女情爱,便如蚌壳遇了沸水,紧紧合上,半个字也吐不出来。
不但吐不出来,就连听上一听,都羞得无地自容,半天才憋出一句:“殿下莫要胡言。”
李嫣本想乖乖点头道声“好”作罢,可一想起那日强吻他后,也不见他有多慌乱,便突然特别想撕开他这副端方持重的表面,看看那颗隐藏的心究竟是什么样的。
她道:“大人又不曾见过我的心,怎知我是胡言呢?”
“驸马又不曾见过我的心,怎知我不想做个好人?”
类似的话,李嫣曾对他说过。
裴衍垂落在身侧的手指悄然握紧,目光缓缓挪动落在她脸上,只一眼,便仿若身陷那场漫无边际的大雪。
李嫣离世那日,雪下得格外大,天格外冷,厚厚的银狐裘衣裹在她身上都无半点温热。
他抱着李嫣,从刑部大牢出来时,满目苍白。雪好像小了,或是停了,已经记不清了,他只记得零零散散有几瓣雪花落在肩头,压得他寸步难行。
高墙覆盖着白雪。
她眼睫也落了雪。
白茫茫的,静寂一片。
他忘了自己走着还是停着,只记得那支从背后袭来的利箭穿透胸膛,一滴鲜红如胭脂般的血落在她苍白如雪的唇上,明艳动人。
而她阖目静默,宛如谪仙堕凡,暂入尘寰一眠。
“殿下,臣错了。”
他的呢喃消散于天地悠悠。
他的悔和痛却像一场永无止息的大雪,在心底落个不停。
从前世到今生。
从想见到相见。
未曾停歇。
难以自察的悲戚浮上眉间,裴衍沉默无言。
李嫣看出了他的异样。
这样的眼神她并不陌生。
她问道:“裴大人是不是有心仪之人?”
裴衍眸光一动,差点跟不上她跳脱的思路。
“殿下想说什么?”
“我想说……”李嫣敛了笑,“大人每次看我的眼神,都好似在看另一个人。”
这让她很不悦。
但她凭什么不悦呢?
裴衍眼帘一垂,不知如何辩白,闷了一会才道:“殿下多虑了。”
“眼神骗不了人的。”
李嫣不打算让这个问题稀里糊涂揭过,直视他道,“裴大人有心仪之人,可惜与她有缘无分,大人之所以心甘情愿对我好,是因为在我身上认出她的影子,对吗?”
若真是这样,裴衍可算不上什么正人君子。
她目光平静却透着冰冷的执着,裴衍再次抬眼看她。
两人相对而立,静止不动。
然而身静心难静。
裴衍动了动嘴,终是什么也没有说出口。
编都编不出来?
李嫣暗嘲道:果真被她猜中了!
心底最后一丝利用了他的愧疚也散得无影无踪,李嫣反而轻松了不少。
罢了,管他心里想的是谁,能为她所用便是最好。
她笑着退了一步,拉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自嘲道:“瞧我,满口胡言,怕是让大人为难了。天色也不早了,既然人已经见到了,我也是时候回去了。”
是该回去了,这不是她该来的地方。
裴衍想起他来此处便是为了带她离开,可此刻他又张不开嘴说出一个“送”字,也挪不开步子让出一条路来。
他看似冷静自持地站在她面前,心里却是天人交战,遍体鳞伤,直到有个声音杀出重围叫嚣道:“留下她。”
可怎么留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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