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正时分,道观客舍院落一片沉寂,唯有檐下灯笼在夜风中轻轻摇曳,投下昏黄恍惚的光晕。
裴衍早已屏退侍从,独坐房中。
书卷摊在膝上,却一字未入眼,所有心神皆系于门外细微的动静。
上一世,李嫣便是在这个时辰,端着一盏暖身的热茶前来叩门。他毫无防备饮下,旋即不省人事,再醒来时已是天光刺眼,他们二人衣衫凌乱,同处一榻,恰逢宫中女史前来探望公主,将一番丑态尽收眼底。
此事传回宫中,陛下大怒,匆匆将她以庶民身份嫁入裴府,往后几年里,她也没少因为此事被京中贵女们指点。
更漏声慢,时辰已过,门外却只有山风吹过竹林的沙响。
他忽然疑心莫非命轨有变,李嫣……不来了?
犹疑不过一瞬。
“啪”的一声脆响从屋外传来,惊破这方寂静。
裴衍眉心一皱,当即起身,疾步上前拉开了房门。
清寒月色如水银倾泻,只见李嫣瘫跪于石阶下,周身微颤。一只茶盏在面前摔得粉碎,残茶与碎片狼藉四溅。
她一手勉力支撑着摇摇欲坠的身形,另一手死死抵住额角,指节绷得青白,呼吸急促灼热,抬起的眼眸里雾沉沉的,已彻底失了清明。
裴衍万万没料到,她会是这副模样出现在自己面前,此时那张轮廓清瘦的脸上,除了一闪而过的惊愕,剩下的便是如临大敌的冷冽。
他几个跨步上前,屈膝扶住了她的肩膀,情急之下没控制住语气:“殿下这是作甚?”
这回怎的改糟蹋自己的身子了?
李嫣怔怔仰头,眸光迷离,白生生一张未施粉黛的脸,在月色描摹下,透着一种极其诱人的惊艳。
她极缓地眨了眨眼,似乎想看清眼前之人。
脑中仅剩的一丝意识,支撑着她启唇轻吐道:“冷……”
裴衍凝视她片刻,只觉得心里一股火气没来由地往上窜,一手穿过她腰间稳稳向上托起,另一手迅速穿过她的膝弯,将她整个人横抱着进了屋内。
道观的床榻冷硬,只铺着一层薄薄的旧褥,裴衍将她轻放上去时,能清晰感受到其下木板的坚实。
他正欲转身去阖上门,一只冰凉而绵软的手却猛地勾住了他的指节,微弱的牵绊,让他不由得心口一窒。
回眸看去,李嫣蜷在榻上,双眼紧闭,长睫剧烈颤抖,似是陷在极痛苦的梦魇里。
她手上力道不足,很快便要垂落,裴衍下意识翻掌,及时托住了她的手腕,指腹一触及她的脉搏,脸色又是一沉。
脉象又乱又急,像是服了药。她今夜怀着重要目的而来,绝不会让自己陷入神志不清的境况。
所以,这是意外。
他眉头紧蹙,扯过榻上那床略显硬涩的蓝布棉被,将她微微颤抖的身躯仔细盖好,连同那截冰凉的素手也藏了进去,试图让她感到暖和些。
丝丝凉意从敞开的房门处淌了进来,裴衍上前轻阖上了门扉,随着门轴发出轻微吱呀,即将彻底隔绝内外的刹那,他的动作蓦地顿住。
手还按在微凉的门板上,他突然不知该如何面对接下来会发生的事。
李嫣在榻上躺着,意识全无。
他必须留下看着她。
可待她醒来时,自己该如何解释擅作主张将她留在客舍的僭越之举?
事情没有按照她的计划进行,自己又该怎么做才能让此事的结果同前世一样?
经历了上一世,他曾想过,他们根本不适合做夫妻,只要不招惹她,从前的悲剧都不会发生。可正是因为经历了上一世,他没法眼睁睁地看着李嫣再度从自己的世界里凋零,却什么都不做。
“咔哒”一声轻响,房门彻底合上,他终是循着命运的轨迹走向那床矮榻。
在这方狭小的天地里,李嫣整个身子连同半张脸都埋进被子里,眉心紧蹙。
裴衍前所未有大胆地望着她,一颗心却微微地发涨。
许是药力作用,蜷在棉被里的李嫣仍无意识地呓语“冷”,裴衍又走近了一步,俯身仔细为她掖紧被角,力道稍重,棉被顺势向下压了几分,恰好露出一段纤细脆弱的脖颈。
一缕鸦青色的发丝松散地贴在她白皙的颈侧,随着她微弱的呼吸轻轻起伏。
这无心的景象,如同一道惊雷,瞬间劈开了裴衍的记忆。
前世,她倒在血泊中,颈间那道狰狞可怖的伤口旁,也同样粘着几缕被鲜血浸透得近乎黏腻的黑发。
明明受了一丁点屈辱便会百倍奉还回去的人,最后却为了他甘愿被冤枉,认下了所有罪责。
明明他赠玉簪是祝她平安无虞,最后她却用那玉簪自裁。
这一瞬,裴衍胸口窒疼得厉害,指尖骤然僵在半空,仿佛再次触碰到了那了无生息的肌肤。
上一世,他与李嫣成婚的第三年,便分居了。
彼时她手下的人卷入了一桩官盐走私案,恰逢太子初立,为了树立威名亲自彻查此案,顺藤摸瓜便查到了她身上。
分居后,他们第一次见面,便是为了此事。
京城初雪,她破天荒地在衙署门口等了他半日。
他步出衙署时,一眼便瞧见了她。
纷纷细雪落在那身素白斗篷上,她孤零零立在阶下,身形清瘦,像一尊快要被雪覆盖的琉璃人偶般脆弱,仿佛一阵风来,就能将她吹散在这苍茫雪色里。
他深知这是她刻意示弱的手段。
可胸腔里那颗心,不争气地揪了起来。
李嫣拦住了他的去路,开门见山道:“驸马,苏晓的确是我的人,但走私一事绝对不是我干的。”
裴衍料想也知不是她干的。
走私官盐风险极高,既要有能力买通沿途官吏,连接朝中权贵形成强大保护网,又要有足够强悍的押运组织和充足资金。
仅凭她一人之力,根本做不到。
难的是,在所有证据都指向她的情况下,如何证明此事与她无关。
他目光扫过她冻得发红的脸颊,语气甚是疏离:“此事既不是殿下所为,便回府安心等着,大理寺与刑部会秉公办理,还殿下一个清白。”
“驸马可否让我见苏晓一面?有些事我必须当面问清楚。”
裴衍沉默。
以他与李嫣的关系,若非他们分居已久,朝中尽知他们夫妇之间有名无实,此案他根本无从经手,更不用说设法帮她翻案。
故而,为了避嫌,他只冷脸匆匆留下一句“殿下好自为之”便离开了。
再次相见,是因太子于行宫归途中遇刺身亡,案发现场除了一块令牌,别无他物。
而那块令牌,属于那个陪伴她整整九年,自他们夫妻分居后便日日进出公主府的男人。
他始终记得那个冬夜。
大雪如扯絮般倾覆整座皇城,裴府的书房却静得能听见雪落之声。
李嫣推门而入,肩头落满未化的雪粒,厚重的狐裘披风下罕见地穿了一身绯色衣裙。
她向来偏爱素色,这抹灼目的绯红,却像雪地里泼洒出的胭脂,刺得他眼角微微一跳。
他一想到她穿着这身明媚衣裙,对旁人巧笑倩兮的模样,心里没由来的一股烦躁,说话的语气都冷刻了几分。
“臣竟不知这裴府何时起,殿下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话刚出口,心里又是一紧。
李嫣定定看了他一会,忽道:“你瘦了。”
裴衍怔了怔。
她神色格外认真,那双总是清冷的眼眸里,竟恍惚淌过一丝疼惜。
明知她怀着目的而来,可见她蹙眉那瞬间,裴衍却让不禁肖想这关怀并非作假。
“去年做的那身衣裳想来也是不合身了。”李嫣自顾自道,“日后得空,我再亲自帮你改一改。”
她顿了一瞬,轻叹道:“若我还有日后的话……”
裴衍指节紧攥,靠着掌心的刺痛才勉强从那一抹似有若无的温存中找回理智,抬眸直视她:
“殿下有话不妨直说。”
空气滞了一瞬。
李嫣终是再次开口道:“太子不是我杀的。”
“你如何证明?”
“你要我如何证明?”
李嫣本就生得一副柔美样貌,蹙起眉时脸上又平添了几分委屈。
“太子逼我太甚,我的确想过要杀了他,可我派的人到行宫时,他已经死了,那块令牌分明是有人栽赃于我,我怎么能眼睁睁地看着敌人把自己推入火坑却坐以待毙呢?”
她上前几步,伸手揪住了裴衍的袍袖,语气渐软,“走私官盐一案尚未了结,若我再跟太子命案扯上关系,就真的只有死路一条了。”
“清者自清,若非心虚急于掩盖,何需铤而走险收买那侍卫出来顶罪?你的人无辜,旁人就不无辜?以其家人性命相挟,推一个微末小卒出来受死,这便是你的破局之道?以往臣只当殿下行事偶尔偏执了些,想不到殿下,生了一副莲花相,却藏着一颗蛇蝎心。”
裴衍的脸是天生不带半分笑意的,语气稍重些便能轻松瓦解她强撑的坚硬外壳。
况且他眼中一闪而过的失望,李嫣看得真切。
她纤细雪白的手指执拗地在他袍袖上拽出了褶皱,一双眼直直望向他的眼,喉间发出了难以自抑的颤音:“我……我自知有错,若此次困局能解,我愿百倍千倍补偿他的家人,至于……伪证一事,驸马能不能高抬贵手,将错就错,权当帮帮本宫。”
她很少在裴衍面前自称“本宫”。
最后这句话是在提醒他,她为了回到这个本就属于她的位置受了多少苦,为了替先皇后正名,替陆家翻案,又要独自面临多少危险。
她在赌。
赌眼前这个男人对她尚有怜惜,哪怕只有一丝,或许就能压过他心里那道冰冷的律法,让这个铁面无私的判官为她破例一次。
裴衍在原地站了很久,并未看她。
他的目光刻意避开了那道令他心绪纷乱的身影,只沉沉落在窗外无尽的雪夜里。指尖在袖中微微收拢,他清楚地感知到,自己坚定的意志无声裂开一丝细缝。
而那缝隙里,竟疯狂滋长着不该有的动摇。
最终,他一句话也未说。
蓦地转身,离开了书房。
那夜的雪下了半宿,庭中那棵老梅的细枝都被压折了好几根,也不知她回去的那一路,冷不冷?
“好冷……”
李嫣轻轻打了个寒颤,声音细若游丝。
裴衍眼睫一颤,松松搭着被角的手指悄然握紧。
烛火摇曳,映着他晦暗不明的侧脸。他静默片刻,终是无声地叹了口气,吹熄了烛火。
黑暗中,他掀开棉被躺下,而后伸出手臂,将那具虚弱微颤的身子整个揽入怀中,用体温和厚重的棉被将她严严实实地裹住。
擂鼓般的心跳撞得他胸腔发麻,他缓缓将下颌轻抵着她的发顶,哑声道:“睡吧。”
这是他们,第一次,相拥而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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