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后,山上的空气越发湿冷。
山洞深处,水珠沿石壁滑落,滴答作响。
一男子被粗绳死死捆缚在石柱上,汗如雨下,骇然颤声道:“贵人饶命啊,我……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秦铮挺立在他面前,手执长刀,雪亮刀锋稳稳抵在他颈侧,面色冷然如观一死物。
洞口处,李嫣悄然步入,一身白衣藏在暗色斗篷下,宽大的兜帽遮住她大半容颜,只露出线条清晰的下颌。
“你是那妖道的关门弟子,怎么可能什么都不知道?”
她身处阴影中,声线平和又清冽,“好好想想,他奉诏入京前,做了什么?见了什么人?若你能说点有用的,我可以考虑放你一马。”
随着话音落下,刀锋在那人脖颈上压出一道细长的血线。
男子吃痛喊道:“我说!我说!别杀我……”
“当年,师父奉诏入京之前,确……确实见了一人。”
他咽了咽口水,回忆着往事断断续续道,“但那人行事极为谨慎,除了师父无人见过他的真容,而且……师父与他谈话时,我……我也只能守在屋外。”
“看不见,总听得见吧?”
李嫣向前一步,遮住男子眼前所有光亮,“他们说了什么?”
“那人说,只要师父在祭典上指出是先皇后腹中龙嗣命带不详,引发了涼州大旱,他便能允师父享之不尽的荣华富贵。”
果然!
当年的一切都是有人刻意为之!
禳灾祭典,定远侯通敌,能在同一时间让这两件惊天动地之事接连爆发,说明背后主使定是手眼通天,位高权重之人。
李嫣指节紧攥,深深吸吐了一口气平复情绪,接着问:“那人说话可有什么特别之处?”
男子眼神左右来回游动,努力回想道:“那人一口官话说得十分标准,并无什么特别之处。”
官话标准?
李嫣闻言,眸光倏地一凝。
京中官吏除了新入京述职的南方人,但凡是在御前能回话的,谁不会说一口标准的官话?便是往来商贾或有点见识的读书人,都能说上几句,以此为准来寻人,无异于大海捞针。
她追问道:“还有别的吗?”
“小人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了。”
那男子哆哆嗦嗦求饶道,“小人已经把知道的都说了,还望贵人高抬贵手,放小人一马。”
李嫣静默片刻,眸中最后一丝微光寂灭,归于沉静的死水。
她不再看那男子,缓缓转身朝着洞口走去,声音淡得听不出任何情绪:“处理干净。”
那男子惊恐的求饶尚未出口,秦铮已手起刀落。寒光闪过,一切声响戛然而止,只剩洞内愈发浓重的血腥气弥漫开来。
洞外,天色渐沉,山风冰凉。
李嫣依旧一身斗篷裹得严严实实,穿行于密林,秦铮紧随其后,用刀鞘适时轻抬起她前方下垂的枝叶。
行至清心观后门,她驻足回首道:“明日宫里来人,你且避一避,莫让人发现了。”
自两年前,父皇自华阳行宫归京时,路过此地,念及她在此道观孤苦,有意要接她回京,继后随行在侧,便趁机表示会时常派人前来照拂一二。
于是每月十五,宫里都会来人,表面上是奉皇后之命前来探望,实际上是怕她暗生别的心思,借机巡察一番,再警告几句罢了。
“又不是第一回来,明早再走来得及。”
秦铮一个大步走在她身前,正要伸手替她推开那扇斑驳的木门,指尖将触未触之际,却察觉身后并无动静。
他回首,只见李嫣缓缓抬头,那双寒潭似的眼睛里看不见任何情绪,亦看不出半分通融的意思。
秦铮眸光倏地一暗,眼底那点从容彻底敛去。
他动作顿了顿,不再多置一词,利落地替她推开了门,侧身让开通路,直至李嫣的身影完全没入门内深处的黑暗,脚步声渐远,他才缓缓将门扉掩上,转身离去。
山钟初鸣,道观内弥漫着斋堂飘出的食物香气,弟子们诵经声渐渐消失,紧接着是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李嫣垂首走在湿滑的石板路上,忽地脚下一滑,身子猛地向后倾倒。
心脏骤紧之际,一只有力的手臂迅速从旁侧揽住她,稳住了她的身形,动作间带起的微风将兜帽拂落。
青丝如瀑,瞬间披散下来,衬得她惊愕抬起的脸在暮色中苍白如月。
裴衍的面容近在咫尺,他目光在她受惊的眉眼间停留一瞬,随即克制地移开,缓缓扶正她的身子方松开了手。
一时间,两人都有些尴尬。
李嫣完全没有想到会在此处碰见他,站得近了,人也看得更清楚了。
一张轮廓深刻的面庞无甚表情,清冷的下颌,紧抿的唇线,加上那挺直的鼻梁和平静中又有些闪躲的双眸,李嫣觉得细看之下他长得不算特别俊朗,偏偏身上又带着一股与众不同的风骨。
尤其是换上一身干爽的道袍,更显超然脱俗。
她几不可察地轻咳一声,决定打破这个尴尬的氛围。
“裴大人。”
“殿下。”
两人几乎同时开口,随即同时怔了一瞬。
李嫣心下猛地一沉。
糟了,今日翻阅了不少有关他的卷宗,竟忘了他们不过是初次见面,这般熟稔的称呼,只怕会平白惹人疑心。
只不过,他为何会认识自己?
难道……他是继后派来的人?
李嫣脸上不动声色,暗自思忖着,殊不知这一声清晰自然的“裴大人”落在裴衍耳中如惊雷乍响。
他心脏猛地一窒,一个足以摧毁理智的猜想破土而出——
难道她同自己一样,自那不堪的结局,挣扎着回来了?
四目相对,彼此眼中皆是未能全然掩饰的惊澜与探究,巧合之下,两人又同时开口:
“你认识我?”
话音落下,彼此又僵了一瞬。
裴衍率先从那惊心动魄的对峙中抽离出来。
他竭力地控制着自己,才不至于让自己的神情表露异样,只微微颔首,姿态恭谨而疏离:“臣大理寺左少卿裴衍,参见殿下。”
“你……”
李嫣犹疑道,“怎知我是谁?”
裴衍心里落了一空。
她承认了自己的身份,倘若经历了前世那遭,以她的心性,此刻绝不会这般心平气和对他,大可随口编造一个道姑身份,彻底与他划清界限,涩然之余,又有一种更深、更隐秘的庆幸悄然蔓延。
“是臣唐突,久闻晋平公主于清心观清修,今日得见殿下凤仪与凡俗不同,故斗胆猜测,还望殿下见谅。”
他的神情回归寡淡,语气平静又冷刻。
李嫣打量他片刻,方轻扯唇线,淡淡道:“我早已被废,如今一介庶民,大人不必多礼。”
她目光掠过裴衍一丝不苟的仪态,只当《朝臣录》上写的没错,这位裴大人确实是个正直刻板的,人前人后,礼数都未有半分短缺,却没想到裴衍缓缓直身,抬眸望向墨蓝色的天幕。
圆月初露云层,柔光皎洁处带着些许斑驳的黑块。
“月亮永远是月亮。”
他目光下移,落在李嫣身上,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道,“殿下,永远是殿下。”
李嫣有一瞬错愕。
尚来不及弄清他眼里的那抹隐隐的悲伤从何而来,只见裴衍搭下了眼帘道:“不知殿下如何认得臣?”
为了不露破绽,他问出了这个早已知道答案的问题。
方才那瞬间惊讶后,他想起李嫣在清心观的这些年一直在暗中收集京中的消息,当初也是看中了他的身份才会设计那出荒唐事,借以避开和亲命运,重回京城。
李嫣答道:“我虽身居山野,但非全然不闻窗外事,裴大人为官清正,屡破奇案,声名早就传遍京城,观中师兄们每每下山归来,总会提起一二。”
闻言,裴衍并未有过多反应,只微微颔首:“原来如此。”
“不知裴大人可曾婚配?”
“……”
裴衍抬眸扫了她一眼,答道,“不曾婚配。”
那就好。
李嫣唇角极轻地勾起,如此一来,省去了不少麻烦。
无言片刻,裴衍忽然怕自己在她面前站太久,会露出破绽引她动摇原本的决心。
毕竟他不擅长演戏,更不擅长在她面前隐藏心迹,遂道:“天黑路滑,殿下行路小心。”
言罢,转身便要离去。
李嫣叫住了他,问道:“裴大人今夜留宿观中吗?”
裴衍微微侧首,答道:“是。”
夜色如墨暗沉,两人皆面色静如止水,藏在深处的心脏却跳如擂鼓。
晚膳的时辰,李嫣带着一身夜间的寒露回到寝舍。
白露候在门口,见她归来立刻迎上前,关切道:“殿下终于回来了,晚膳已备好……”
她朝主子身后扫了一眼,有些疑惑。
“秦公子没和您一块回来吗?”
李嫣置若罔闻,径直走到案边,目光扫过桌上简单的饭菜,却没有丝毫动筷的意思。她解下披风,声音听不出情绪,直接问道:“我要的东西呢?”
白露掩上了房门,从袖中取出两个小巧的瓷瓶,一青一白,恭敬地递上:“都备好了。青色是‘黄粱散’,无色无味,入水即化,药性极烈,只需一丁点便能叫人昏睡数个时辰。白色的是解药,需提前一炷香服用方能见效。”
“此药可靠吗?”
“殿下放心,此药是找孙大夫拿的,绝对可靠。”
“嗯。”
李嫣淡淡应了一声,顺手接过瓷瓶握在手心,明显心不在焉。
白露观摩着她的脸色问道:“殿下真打算这么做?可如此一来,您的名声就全毁了。”
“名声?”
李嫣觉得这两个字有些可笑,“名声值几个钱?能帮我脱离困境还是能帮我报仇雪恨?”
见主子打定了主意,白露不再多言,只提醒道:“殿下,此药厉害,为以防万一,您还是提前服下解药吧。”
给人下药可别把自己也给放倒了。
李嫣无声颔首,拇指摩挲着瓷瓶,若有所思。
白露不禁问道:“殿下,您为何看起来有些心神不宁?”
“白露。”
李嫣反问道,“我们从前见过那位裴大人吗?”
白露怔了一怔,眨了眨眼道:“不曾见过,殿下何出此言?”
“不知为何,我今日见到他时,总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李嫣弄不清这种感觉从何而来,但每每想起那人的面容,一举一动,心里便会泛起隐隐的窒痛。
这种痛让她顿时有些焦躁不安。
今夜机会难得,她不能出任何差错。
李嫣双目微阖,深深吸吐一口气竭力平复那股奇怪的焦虑,低沉道:“把我的药拿来。”
“是。”
白露看出了她的异样,连忙走向床榻边,从枕下取来一只粗糙且没有任何标记的瓷瓶,又快步回来,将其小心翼翼放入李嫣手中。
李嫣拔开瓶塞,甚至无需就水,便将瓶内些许白色粉末仰头倒入口中,熟练地咽下。她闭上眼,静静等待着那熟悉的虚热感席卷而来,将一切纷乱心绪强行压下。
此药是她刚入道观不久,无意中发现的。
那年寒冬,与她一同被遣送至道观的,还有一位从宫里就跟随着的老嬷嬷。那嬷嬷因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断了前程,心中怨毒,便将所有愤懑都发泄在了她身上。
明面上不敢过分,暗地里却克扣她的饭食炭火,她与白露年纪尚小,不敢反抗,时常因饥寒交迫而缩在角落报团取暖。彼时清微真人在外云游,道观中人情淡薄,弟子们见风使舵,见她失了圣心,又有嬷嬷作梗,竟也无人敢为她出声。
一次雪夜,她发着高烧又冷又饿,意识模糊间跌跌撞撞地闯入药阁,胡乱抓了一把看起来像是白色细沙的东西塞进嘴里。
服下后不久,体内便似有野火燎原,顷刻间驱散了所有寒冷,四肢百骸涌起一种虚浮的暖热,飘飘然如登云端,烦忧尽忘。
那一夜,她出奇地睡了一个好觉。
梦中,她依偎在母后怀里,一切都是那么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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