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客舍发生的事,除了李嫣几人,无人知晓,是而观中一如既往,清静无波。
接连三日,天晴风朗,碧空如洗。
斜阳自芸窗映入,落于纸笺。李嫣跪坐案前,执笔凝神,笔尖在南方籍官员名讳上徐徐一圈,墨迹沉稳,干脆利落。
窗外鸟鸣稀疏,衬得室内愈发寂静,唯有尘埃在光柱中无声流转。
一旁的白露显然心不在焉,瞧了瞧主子的脸色,终是忍不住低声问道:“殿下,都过去三日了,京中还没有传来消息,会不会出了什么变故?”
李嫣并未从书卷中抬眼,语气平淡道:“三日都没有消息,也就是说连着三日朝会父皇都还未决定和亲人选,这于我们而言不就是好消息吗?”
闻言,白露眼珠子一转,点头道:“殿下说的有理,只是……奴婢担心文嘉公主和郭皇后从中作梗。”
她有些犹豫,顿了顿方道,“毕竟文嘉公主……极受陛下宠爱,万一陛下真给她和裴大人赐婚了怎么办?”
说此话时,她小心翼翼地观摩着李嫣的脸色,生怕触及主子伤心事。
若不是先皇后和定远侯出事,如今殿下才是最受陛下宠爱的公主啊。
李嫣闻言,脸上神色如常,答道:“若是旁的事,父皇尚可答应她,唯有此事,她绝无机会。”
白露不解道:“殿下为何如此笃定?”
李嫣将笔搁于山字笔架上,眸光沉静望向前方,缓缓开口道:“自二百年前士族初兴,京中高门望族便以姻亲为纽带,彼此联结,同气连枝。凡通婚嫁娶,皆讲究门当户对。如此数代绵延,盘根错节,世家大族之间渐成牢不可破之党。”
“故而当年母后逝去不久,他们便迅速上奏,扶持郭家嫡女郭贵妃为继后,前朝后宫皆被几大世家把控,父皇深忌之。裴衍出身寒门,为人孤直且能力出众,是父皇用来破开世家百年铁幕的一把利刃,李蓁背后站的是郭氏,世家之首,她向父皇请旨赐婚于裴衍,无异于要将父皇苦心经营的制衡之局破坏,父皇岂能容许?”
停顿片刻,她顺手接过白露奉上的茶盏,轻轻吹气,语气平和道:“反之,若将我这无依无靠的孤女嫁给裴衍,一来彻底绝了世家拉拢裴衍的念想,二来我于裴衍仕途毫无助益,正合了父皇培养孤臣,使其倚仗皇恩之意。再者……”
“再者什么?”白露问道。
李嫣指节轻转,茶盏中的热茶微微晃动。
“再者,这么多年了,父皇也该想起我这个女儿了。”
她的语气虽克制着,却隐约泛起苦涩。
门扉处的光线微微一暗,秦铮颀长的身影悄无声息地步入屋内。
“殿下,宫里来人了。”
闻言,白露喜出望外:“难道是陛下派来的?”
李嫣见他脸上一贯的冷峻神情,不像是有好消息的样子,问道:“何人?”
“两个女子,穿着打扮应是刻意乔装过的,不过看车驾标记,的确是皇宫的人。”
秦铮说着往窗外瞧了一眼,“她们的马车停在山道旁,算算时辰,这会应该走到山门了。”
李嫣略一思索,唇角勾起轻蔑的浅笑:“都刻意乔装了,还坐皇宫内造的马车出行,整个皇宫找不出第二个这么笨的。”
山门外,来人掏出一面红底金纹的令牌,在守门小道士眼前一晃。小道士面色微变,尚未及细看,那人已推开门扉,径直步入门内。
进来的正是作少年打扮的李蓁,一身青色竹纹圆领袍质感上乘,墨发尽束,即便穿着男子的袍服举手投足间仍难掩饰女子的拘束。她身后跟着同样换了男装却难掩紧张神色的贴身婢女。
许是太久未曾踏入这座皇家道观,李蓁此刻只觉得既熟悉又陌生,目光不住地左右逡巡,嘴里问着:“雪云,你还记得我们上次是何时来的吗?”
雪云凝眉一想,答道:“上次是因皇后娘娘凤体抱恙,殿下特意向陛下求了旨意来此祈福,仔细算算……已有三年了。”
“竟过了这么久……”
正当李蓁引颈张望时,一道清冷的声音自上方悠然落下:“小公子是在寻我吗?”
主仆俩蓦然抬头,只见侧上方一座飞檐小亭内,李嫣正凭栏而立,素衣临风,目光平静地俯视着她,仿佛早已等候多时。
李蓁心口莫名地紧了一下。
上次来此并未见到李嫣,记忆中的她还是当初那个身穿华服,泪流满面从先皇后寝宫被拖出来的少女。
如今,李蓁望着亭台上那抹素净到近乎萧索的身影,竟寻不出一丝一毫当年的痕迹。
她定了定神,举步踏上通往小亭的石阶,脚步轻且急促,带着几分惯有的娇纵。周围路过了几个观中的弟子,纷纷侧目瞧了一眼来的两个生面孔。
李嫣并未回头,直至那身影完全踏入亭中,站在了她身侧,那股宫中特有的甜腻香气瞬间混入清冽山风中。
叫人闻着心烦。
“数年不见,看来这清心观的斋饭将皇姐养得不错嘛!”
李蓁方一站定,目光轻佻地将李嫣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唇角勾起淡淡的讥笑。
“你也不赖,看来宫里的珍馐美味是真养人,几年不见妹妹脑子灵光了不少。如今想找姐姐的麻烦,都晓得要先做个铺垫了。”
李嫣缓缓侧首。
几年未见,李蓁已全然褪去了少女的稚气,身量抽高,容颜长开,尤其是那双酷似继后的眉眼,倏然撞入眼帘,便猛地刺痛她心底的旧痂。
李嫣仿佛又回到了那个连绵的雨天。
坤宁宫地砖冰冷刺骨,殿内弥漫不散的药味和死气。她伏在母后再无反应的身体旁,哭得撕心裂肺。
一双绣着金凤的鞋履停在她面前,华贵的裙裾纹丝不动,她抬头,泪眼朦胧间,只见当时尚为贵妃的继后,正微微俯身看着她,脸上带着一种难以形容的怜悯与胜利交错的微妙表情。
“嫣儿莫要伤心,你母后痛失骨肉在前,又得知陆家举族被斩,换做任何人也承受不了这般灭顶之灾,走了也算一种解脱,你该为她高兴才是。”
“不是这样的。”
李嫣哭着反驳道,“舅父一族只是入狱待审,父皇尚未下旨定罪,母后她……怎么会……怎么会……”
她猛地抬头,泪水还悬在睫毛上,却清晰地撞见了继后脸上那毫不掩饰的诡异微笑。
那笑容像一把利刃,生生剥去了她最后的迷茫。
“是……是你?”李嫣骤然反应过来,“是你骗了母后!”
继后故作蹙眉状,似乎对她的说法不太满意,低柔道:“怎么能是骗呢?定远侯一族既已入了牢狱,早晚都是要被问斩的,本宫只不过是可怜你母后被瞒在鼓里,特意为她解惑而已。”
得知是她故意将最残酷虚假的消息透给了病重的母后,是她用唇齿作刀,生生斩断了母后最后的生念,李嫣瞬间被滔天的恨意吞没了理智,用尽了浑身力气猛地朝着眼前那张恶心的笑脸扑去。
“你这个坏女人!”
继后猝不及防,被她狠狠撞倒在地,后脑重重磕在冰冷坚硬的地砖上,脸上的得意笑容瞬间被惊愕取代,凤冠歪斜,珠翠散落一地。
李嫣已彻底失了理智,双目赤红,泪水与恨意模糊了视线,双手死死掐住身下女人的脖颈,喊道:“你还我母后!你还我母后!”
殿外的宫人吓呆了数息,才猛地反应过来,惊呼着蜂拥而上,七手八脚地去拉扯她。
后来的数年里,李嫣每每回想起那一日的情形,都悔恨自己为何那么傻,傻到连近在咫尺的金钗都不晓得拿起来用。
“放肆!”
李蓁娇纵的语气瞬间将她拉回现实,“如今你是一介庶民,见到本宫不但不行礼,还敢出言顶撞?”
“论辈分,我是姐姐,你是妹妹,哪有姐姐向妹妹行礼的道理?论宫规……”李嫣上下打量了她一眼,语气依旧平淡,“妹妹今日不是微服出访吗?想来定是不想让人看出你的身份,我若高调行礼,岂不是违了你本意。”
言外之意,你不是偷跑出来的吗?装什么威风?
李蓁一时语塞,想到自己今日前来还有要事,不宜把心思浪费在此等无谓的口舌之争,遂强压下心头的不甘,脸上重新端起那副惯有的骄矜之色,语气略显生硬道:“罢了,本宫今日可不是来与你逞口舌之快的,本宫就想问问你,究竟给裴大人灌了什么**汤?竟让他在父皇面前一口咬定,是他对你倾慕已久,情难自禁乃至行为失当,冒犯了你。”
闻言,李嫣睫羽一颤,眼中飞快掠过一丝讶异。
这个裴衍打的什么主意?何故自揽过错为她开脱?
李蓁向前逼近,言辞犀利道:“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何女史都说了,是你夜不归宿,流连外客居所在先,后又不择手段勾引裴大人,才会惹出这桩丑事!”
“所以你今日来就是想知道我用的什么**汤吗?”
李嫣不假思索答道,“这个不难,待会我让人取来送你几包,回去熬汤喝。”
出乎意料的回答让李蓁怔了一怔,咄咄逼人的气势瞬间消了一半。
“什……什么熬汤?”李蓁顿了顿,方重整思绪道,“你莫要顾左右而言他,裴大人为人正直,满朝皆知,此等伤风败俗之事他定是做不出来的,定是你用了什么见不得人的手段,才迫使他不得不为你遮掩,自毁名声。”
李嫣轻笑出声,她自认此事确实因她设计而起,可此刻面对着这张令她厌恶至极的脸,听着她咄咄逼问,心头顿时涌上一股逆反的烦躁。
她眼底闪过一丝晦暗,语气轻慢道:“妹妹这是宁愿相信我是胁迫他人的卑鄙小人,也不愿相信自己的心上人看不上你?”
心事被戳中,李蓁蓦地一怔,反驳道:“什么心上人?本宫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是吗?”
李嫣嘴角噙着笑意,缓步靠近她,“听闻妹妹对裴大人倾慕已久,难道不知他有不为人知的一面吗?”
李蓁蹙眉问道:“什……什么意思?”
李嫣向前微倾,靠在她耳边,声音刻意压得又低又缓,带着些许轻柔道:“世人只知裴大人端方正直,刻板守礼,却不知他在床榻之上,褪去那身严肃的官袍后何其主动……”
她唇角扬起近乎恶劣的弧度,盯着李蓁极为难看的脸色,故作叹息道,“真叫人难以招架。”
字字如针刺入李蓁耳中,她脸色倏地煞白,一边耳垂却烫得发红,她死死盯着李嫣,难以置信这种话竟从一个清修数年的女子口中讲出,可震惊之余,心里顿时涌上了滔天的羞愤和嫉妒。
李嫣淡然迎着她吃人般的目光,定定欣赏了片刻,方感到些许畅快,心满意足之际眼波一转,却见前方亭外石阶处,裴衍不知何时已静立在那。
靛蓝常服,木簪束发,两道长眉间冷肃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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