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定片刻,她忽然从左手边的暗格里抽出那本《朝臣录》,再次翻阅起来。
屋内气氛逐渐变回从前那般自然,仿若方才那短暂的冲突从未发生。秦铮将药瓶收回怀中,站在原处看着她已全心投入眼前书卷,恢复一贯的漠然和冷静,心中泛起苦涩。
她总是这样。
从不会为无用的小事,无用的情绪浪费心神。
一如初遇时,他便知道,眼前这个看似柔弱的少女,有着何其坚冷的心智。
六年前,他遭人设计一身重伤,血污狼藉被丢入捕兽坑,遭受剧痛与绝望侵袭之际,发现同样跌落坑底,一身道姑打扮的她。
四目相对,李嫣仅惊讶一瞬,随即眼中露出了些许欣喜。
她甚至没问他是谁,为何掉落此处,开口的第一句话便是:“你还能站起来吗?”
秦铮起初以为这是她出于善意的关心,挣扎着坐了起来,沉默地点了点头。
“那就好。”
李嫣主动向他靠近,一双好看的眼睛将坑壁上下打量,而后落在他身上,提议道:“我看你个子挺高的,不如你先让我踩着你的肩膀爬上去,然后我再找根树藤拉你出去,你看怎么样?”
彼时她不过一稚气未脱的少女模样,面对脏污狼狈的他,眼中不见丝毫恐惧,亦不见半分怜悯。
秦铮仰头怔了片刻,反问道:“为何是你先出去?”
言外之意,这不公平。
李嫣道:“不然呢?难道让你踩着我出去吗?我这身板看起来像禁得住踩的吗?”
“那你若是言而无信,出去后弃我于不顾呢?”
“不会。”李嫣自信道,“我不是那样的人,况且这是你唯一的选择。”
权衡之下,秦铮终是同意她所说,艰难挪步走了几步,背靠着泥壁,强撑着最后一口气,让她踩在自己肩膀上爬了出去。
随着肩上重量一轻,他手臂上的伤口又涌出了不少血。当他跌靠在坑底,听着她跑远的脚步声,心里尚有一丝期许她找到树藤便会回来时,那脚步声却像消失了一般,许久不曾响起。
极致的伤痛和心寒让他很快陷入昏沉。
再醒来时,映入眼帘的是粗糙木头和茅草搭建的屋顶,露着缕缕天光。
自己则躺在一张简易的木板上,身上伤口处传来被妥善包扎后的钝痛,虽依旧难忍,但不再是之前撕裂般的折磨。
“醒了?”
少女的声音响起。
秦铮蓦地一惊,艰难转头寻声望去。
便见昨日那个少女站在一张矮桌前,身上依旧是那身灰色道袍,但看起来干净许多。
他哑声开口道:“昨日,我以为你骗了我。”
少女想了想,答道:“我的确骗了你,那山上种的大多是竹子,根本找不到树藤,即便有树藤,我也不一定能拉得动你。不过好在你运气不错,那个捕兽坑离孙大夫这不远,是他带着竹梯上山,把你救回来的。”
她语气直白,不带任何个人情绪。
秦铮闻言,反问道:“是你带他上山的?”
“不错。”
“那便是你救了我。”
少女眉梢一挑,点头道:“也可以这么说吧,既然你没事我就先走了。”
言毕,她转身要走。
“等等。”秦铮叫住了她,“你叫什么名字?还有……若我想见你,要去何处找你?”
“非亲非故,找我作甚?”
少女回答很是干脆,“孙大夫为人和善,你且安心在此处养伤,待伤好了便走吧。”
“我无处可去。”
少女脸上似乎不为所动,只道:“那是你的事。”
秦铮当时便想着,这个小道姑好生无情,可他偏偏很想留住她,遂不死心道:“我可以跟着你吗?”
“你一来路不明,行动不便之人跟着我作甚?”
少女神色认真,“我不过一山野道姑,没什么值得你惦念的,你我二人就此别过吧。”
话音刚落,她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后来,秦铮从帮他疗伤的孙大夫口中得知,那个少女是山上那座清心观里的小道姑,但即便是与她有点交情的孙大夫也不知她的名字。
再次相见,是两年后。
僻静树林深处,少女手握着一块沾着暗红血迹的粗重石块,衣裙脏污,呼吸急促。身旁跟着一个同她身形几乎一般大的小道姑。
在她脚边,那个平日里对她们俩非打即骂的嬷嬷双目圆瞪,额角一个可怖的窟窿正汩汩冒着血泡,已然没了气息。
“殿……殿下,她好像死了。”
“我知道。”
“咚”的一声闷响,石块掉落在地。
少女强迫自己稳着颤抖的手,定了定神道,“是她先要杀我们的,若不反抗,死的便是你我。”
“可万一被清心观的人发现……”
“不会被发现的。”
突如其来的声音,让惊魂未定的两个少女同时吓了一跳,她们猛地转身,只见林叶窸窣,一道挺拔修长的玄色身影缓步走了出来。
来人身量很高,肩背宽阔,腰配短刃,褪去了少年人的单薄,透着一股历经锤炼后的精悍与沉稳。
少女定定看了他片刻,似乎有些不确定道:“你是……”
“我叫秦铮。”
“秦铮?”
李嫣端坐在书案前,指尖轻压着书卷,正抬眸望着他,问道,“你在想什么?”
窗外的薄光斜斜透了进来,镀在她身上沉静恬淡。
秦铮眸光微动,思绪倏地回笼,抬脚朝她走来。寝室空间不大,他身高腿长,几个步子便行至书案边,单膝叩地半蹲着,一手松松搭在膝头上。
“殿下有何吩咐?”
李嫣视线跟随他片刻,随后又落回书卷上,顺手翻了一页,平淡道:“消气了?”
“……”
秦铮避而不答,见她已经换了一本记录情报的书卷,转而问道,“殿下觉得那个裴衍,靠得住吗?”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哗啦一声极轻的翻页声。
李嫣垂眸读卷,眼睫在冷白的脸上投下两弧暗影,“他若能守诺最好,若不能,京城便要多一具无头尸体了。”
语气轻描淡写,仿佛说的只是一件无关紧要之事。
秦铮明白了她的意思。
“只不过,这么好的棋子我可不舍得轻易放弃。”
话音刚落,李嫣视线定格在书卷上某个位置,唇角轻勾。
秦铮问道:“殿下笑什么?”
“我好像发现了一枚更好的棋子。”
李嫣顺着书卷上的文字读道:
“宣正十二年秋,京中拐带少女案频发,大理寺少卿为查案曾入兰雅阁亲自勘验名为“雪中梅”香粉,言道:‘此粉清凛如碎玉,含香透骨,与市井俗浓之品迥异。虽与案发现场余味相近,然并非同物……’”
接着,她簌簌翻了两页,继续道:“同年秋,‘雪中梅’香粉热销,供不应求,英国公府大小姐孟湘重金收购店中所有‘雪中梅’香粉,连同售出香粉一并回购。”
李嫣语气稍顿,脸上笑容渐深。
秦铮听出了这两段情报的相通之处。
“殿下怀疑孟府小姐对裴衍有意,故而大量购买此香粉是因为投其所好?”
“何止是投其所好。”
李嫣几不可察地嗤了一声,“如此不计代价垄断市货,只为将此脱俗香气变为一人所有,背后购香之人对裴衍之情意可见一斑。”
“背后之人?”秦铮不解道。
“英国公府虽是高门勋贵,但家底并不似面上看的那般富足,从孟湘往日购买习惯来看便知,故而如此手笔不像自用,更像是代人采购……”
李嫣敛了笑意,眼底带着浅浅戏谑,“你猜,能让堂堂国公府嫡女甘当跑腿的,还能有谁?”
秦铮唇线微动,搭在膝上的霜白指尖点了点,略一思索道:“文嘉公主?”
“聪明。”
李嫣冲着他露出个浅笑,全然不似方才带着不耐的怒意。
秦铮微微怔愣,脸上缓缓漫上一股热意。
殿下不生他的气了?
庆幸之余,胸中最后一丝燥郁也随着她简洁的夸赞烟消云散。
李嫣似乎并未在意他的情绪变化,目光从他脸上一扫而过,继续道:“想当初,我与李蓁同为公主,论骄纵跋扈,她可比我这位嫡长公主有过之而无不及,只要是她喜欢的,便会想方设法去得到,你说,她要是知道自己看上的人被我抢了,会怎么样?”
秦铮敏锐捕捉到她脸上转瞬即逝的轻蔑,问道:“殿下想怎么做?”
李嫣顺手合上书卷,悠悠道:“帮我给苏晓带个话,两日之内,要让京城中的贵女们都知道,大理寺少卿裴衍深夜幽会佳人,允诺三书六礼,聘其为妻。”
“你想激怒文嘉公主?”
“不错。”
“殿下好不容易找到破局之法,只需等着裴衍入宫请罪后,求陛下赐婚便可,为何要横生枝节?”
秦铮不解道,“以文嘉公主的作风,万一她情急之下抢先一步求陛下赐婚,殿下的筹谋岂不是落了空?”
“落空?”
李嫣唇线轻扬,转头望向窗外的婆娑树影,意有所指道,“从高处坠落,跌入虚空,是为落空。只有身负累赘之人才容易落空……”
“然一无所有之人,如羽如絮,只待风起便能扶摇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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