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婚的旨意以雷霆之势颁下,整个皇城乃至前朝后宫皆被这骇浪席卷。
一日之内,礼部与内廷司人仰马翻,倾尽全力筹备这旷古奇闻的帝相大婚。
深宫之内,虞昭华独对嫁衣。
指尖划过金线凤凰繁复冰冷的纹路,心口那点熟悉的窒闷又如影随形般浮现。
案几一旁,那卷明黄绢帛静置如烙铁,灼烧着她的视线。
退朝后,她便命心腹将诏书密送御书房。
宫灯下,绢帛质地、暗纹、玺印朱色,乃至印泥沉郁的光泽,皆经反复勘验,无一错漏。
最令她心惊的是那笔迹,起承转合,顿挫力道,乃至先帝晚年因手颤而在收笔处特有的、极细微的曲折上扬,都与记忆中书案后批阅奏章的父亲一般无二。
她甚至翻出旧日私信比对,竟也寻不出破绽。
这诏书,竟似真的。
龙椅冰凉,虞昭华指尖亦失了温度。
为何?一生睿智明察的父皇,为何在临终前,瞒着她这唯一的女儿,将她许给谢景行这般来历不明、心狠手辣、权倾朝野又充满危险的人物?
她焦躁地踱步,绣着金龙的袍角拂过冰冷的地砖,只觉得越想越不对劲。
谢景行是她敬重的父皇临终前突然提拔的,满朝文武都不清楚他的底细。
只知此人手段狠辣,短短半年就肃清了朝中数个派系,得了个"玉面阎罗"的绰号。
而如今这朵罂粟花身上缠绕的迷雾,因这纸如假包换的诏书而显得愈发浓重。
这桩婚姻,已非单纯被逼无奈的绝境自救,如今更成了一个巨大的、沉甸甸的谜团,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大婚当日,太庙。
九龙四凤冠沉重如山,百子百福大红织金通袖袍层层叠叠,几乎要将她纤细身躯压垮。
珠帘摇曳,模糊了殿下百官神色各异的脸,唯有无数道目光,惊疑、审视、嘲讽、不甘,如芒刺在背,清晰可感。
身侧,谢景行同样一身灼目的大红吉服,金绣麒麟盘踞,衬得他肤色冷白胜雪,俊美得近乎妖异。
他身姿挺拔,仪态无可挑剔,面上那抹属于“皇夫”的温润笑意恰到好处。
若非亲见其眼底深处的冰冷与疯狂,虞昭华几乎也要被这完美假面迷惑。
如今知晓诏书为真,再看此人,更觉那完美笑容之下,隐藏的深渊或许更为骇人。
繁冗仪式步步煎熬,心口悸动愈烈,虞昭华眼前阵阵发黑。
迈过太庙那极高门槛时,绣鞋尖不慎勾住逶迤袍裾,身形猛地一个趔趄!
惊呼未出口,一只骨节分明、微凉的手已迅疾如电地托稳她的手肘。
力道不大,却稳如磐石,将那失衡之势瞬间扶正,触碰一瞬即离,快得恍若错觉。
“陛下小心。”谢景行的声音在耳畔低低响起,温润腔调听不出半分情绪,“石阶不平。”
虞昭华迅速抽回手臂,隔着晃动的珠帘递去一记冷瞪,却只捕捉到他完美侧脸和微微勾起的唇角。
这细微的失控与及时的“体贴”,落在外人眼中,只怕更坐实了新帝对婚事的抗拒失态与他这位“皇夫”的周全。
虚伪之感更甚。
煎熬终了。
帝辇凤舆将二人送至重整一新的昭阳宫。
宫人尽退,重重殿门合拢,将喧嚣与窥探隔绝在外。
寝宫内红烛高烧,锦被鸾枕,满目刺目的喜庆嫣红。
虞昭华几乎立刻褪下沉重外袍,只着素白中衣,坐于梳妆台前,动手拆卸髻上繁复钗环。镜中映出一张苍白容颜,眸子里盛满戒备与挥之不去的探究。
谢景行自行除了冠冕,立于不远处,玄色中衣更显其身量颀长,姿态闲适得仿佛身处自家书斋。
“戏已演完,谢相可以回去了。”
她冷声道,带着难以掩饰的虚弱与疏离,目光却如芒刺,透过镜面锐利地审视着他每一丝细微反应。
谢景行踱步近前,立于她身后,透过铜镜与她对视。
烛光柔化了他昳丽面容上的凌厉,添了几分慵懒魅惑,唯那双眸子,依旧深不见底。
“陛下过河拆桥,未免太快了些。”一声轻笑,指尖若有似无地拂过台上一支赤金凤簪。
“今日若非臣,陛下此刻恐已忙于筹备与西陵王子婚仪。更何况……”
他话音微顿,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那卷放在妆台旁的明黄绢帛,“先帝旨意,臣亦不敢不从。”
“那也好过身边睡着一头不知根底、不知何时会噬主的狼!”虞昭华猝然转身,仰头逼视。即便坐着矮了一截,气势亦不肯弱半分。
“谢景行,你记着,今日你能立于此处,凭的是那卷朕亦参不透的诏书!
朕敬重父皇,但朕更是皇帝!
这江山姓虞,朕才是主子!
收起你那些妄图操控的心思,否则,鱼死网破,朕亦不惜!”
她的语气狠厉,却因激动与病弱,颊边泛起不正常的薄红,呼吸微促,倒像只色厉内荏、虚张声势的幼兽。
谢景行静默听着,目光在她因怒意而格外明亮的眸子和那抹脆弱的红晕上停留了一瞬。褪去帝王威仪、仅着精致中衣的她,竟显出一种惊人的、娇柔易碎的美,似琉璃琢成的花,让他心底某根弦极轻微地一颤,生出一丝近乎荒谬的恍神。
那异样被迅速压下,唇角复又勾起那抹惯常的、莫测的笑意。
“陛下多虑了。”
他后退一步,姿态恭敬却疏离。
“臣对陛下,唯有忠心。今日劳累,陛下龙体欠安,需好生静养。臣在此,恐扰陛下清眠。臣告退,今夜宿于宫外相府即可。”
言罢,竟真不再多言,微微一揖,转身便走。玄色身影很快消失在殿门外的阴影里,干脆利落得让虞昭华再次怔然。
他就这般走了?
又一次出乎意料。
这份从容退让,不似畏惧,反更像一种深不可测的成竹在胸,或者说,他对她,或对这桩婚姻,所图或许并非急于掌控她这个人本身。
独坐空旷寝殿,唯闻红烛哔剥。
揉着发痛的额角,虞昭华深知这场博弈与探查方才启幕。
谢景行是眼前最大的谜团与隐患,而朝堂上那些蠢蠢欲动的势力,尤以燕王为甚,更是心腹大患。
数日后,金銮殿。
大婚余波未平,试探与攻讦已接踵而至。
以礼部侍郎孙守礼为首的保守老臣,再度旧事重提,言语间对“立相为夫”多番微词,虽不敢如先前放肆,然绵里藏针,句句不离“牝鸡司晨”、“祖制难容”。
更令虞昭华震怒之事接踵而至。
退朝后,心腹暗卫统领夜枭密报,工部员外郎钱庸竟于宫外私宴大放厥词,言辞污秽不堪,非但诋毁她昏聩无能、沉溺美色,更暗指燕王方为真龙天子!
一股血气直冲顶门,指尖抑制不住地轻颤,心口闷痛再度袭来。
区区员外郎竟敢猖狂至此,若不将此出头鸟狠狠打落,日后谁还将她这女帝放在眼中!
她强压下喉间翻涌的腥甜,眸中掠过杀伐决断的厉色。
“夜枭,给朕彻查!将此獠底细,尤其在工部经手的勾当,掘地三尺也要查个水落石出!朕要铁证!”
三日后大朝会,当钱庸再次阴阳怪气附议他人,暗指新政劳民伤财时,虞昭华猝然发难。
“钱爱卿对漕运之事,倒是关切得很。”
年轻的女帝语带笑意,声音却冷澈如冰,目光如刃。
“只是不知,爱卿是站在朝廷的立场,还是……燕王府的立场?”
不待面如死灰的钱庸狡辩,当庭抛出夜枭搜罗的确凿罪证,贪墨河工的账册、勾结燕王的密信、同席者的证词!条条桩桩,铁证如山!
“工部员外郎钱庸,诽谤君父,结党营私,贪渎国帑,勾结藩王,意图不轨!罪证确凿,十恶不赦!”
虞昭华霍然起身,冕旒激荡,声音携着不容置疑的帝王之怒响彻大殿。
“即刻褫夺所有官职功名,打入天牢,严加审讯!其族,三代之内,永不叙用!再有妄议朕之决断、诋毁朕与皇夫者。”
“视同谋逆!”
“严惩不贷!”
“诛——九——族!”
禁军如狼似虎,将瘫软如泥的钱庸拖拽下殿。
最后三字,宛若丧钟轰鸣!
满殿死寂,呼吸几绝!
孙守礼等人面无人色,牙笏坠地而不觉。
燕王党羽尽皆垂首,噤若寒蝉。
无形威压,如泰山倾覆,笼罩四野。
虞昭华清晰地瞥见,文官之首的谢景行,那双古井无波的深眸里,第一次清晰地掠过一丝未曾掩饰的……惊诧。
旋即,那惊诧化为纯粹的、毫不收敛的激赏,甚至染上一抹灼人的……兴味。
他几不可察地微一颔首。
她不动声色地移开视线,重归御座。
心湖却因那一眼而微起波澜。
杀鸡儆猴,立竿见影。
虞昭华拂袖退朝,背脊挺得笔直,直至踏入御书房,方允许一丝疲惫爬上眉宇。
揉着刺痛的太阳穴,她对侍立一旁的夜枭沉声道:“谢景行那边,给朕盯紧!加派人手,给朕死死盯住相府!朕要知晓他的一切,每日见了何人,说了何话,巨细靡遗,不得遗漏!朕倒要看看,父皇究竟为朕……指了一位怎样的‘皇夫’!”
然,数日过去,素来行事利落的夜枭回报,相府竟如铁桶一般滴水不漏,谢景行此人的过往更是迷雾重重,查不出半分有价值的线索。
他就似凭空出现于先帝晚年,继而迅速攀至权柄之巅。
此人,远比预想中更为棘手。
虞昭华蹙紧眉头,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心中那因诏书而起的重重疑窦与不安,愈发浓重。
既然寻常手段无从探查,那便唯有……剑走偏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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