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前失仪的惩戒密函送往燕王府那日,虞昭华正对着一架繁复的织机蹙眉。
密函措辞严厉,却只字未提兵权,仅以“御前失仪,藐视天威”为由,罚俸一年,闭门思过半月。
如同重拳砸在棉花上,她知道这伤不了虞王叔的根本,军功赫赫的皇叔此刻动不得。
但这道旨意如同划下一道界河,明确告知对方,她这位龙椅上的年轻新女帝,并非全然无力,更非任人拿捏的泥塑木雕。
一方面,借着整顿钱庸一案牵连出的工部账目,她将几个关键职位换上了暗中考察已久、家世清白且颇有才干的新晋官员。
“陛下,相府那边的线报……”暗卫统领夜枭的声音在静谧的宫室内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迟疑。
虞昭华未停手,指尖引着金线穿梭,试图在云锦上勾勒出凤羽的轮廓,语气平淡:“说。”
“谢相起居……极为规律简单。无嗜好,不贪杯,不近色。府中无歌姬舞伶,甚至连侍婢都极少近身伺候。休沐时多在书房或……校场。名下产业清白,账目清晰。与朝臣往来……多为公务,私下应酬极少。”
夜枭呈上一份详尽的记录,内容却寡淡得令人失望。
“继续。”她手下用力稍过,一根极细的经线应声而断。
虞昭华目光一敛,红唇轻抿,烦躁地啧了一声。
“至于……风月之事,”夜枭的头垂得更低。“确如外界传闻,谢相似乎……不通此道。曾有数位贵女‘偶遇’,皆被其以各种缘由避过。
最离谱一次,永嘉侯嫡女‘不慎’落水,谢相恰好路过,竟命侍卫下水救人,自己避嫌退至百步之外,言‘恐污小姐清誉’。”
“荒谬。”虞昭华冷笑,心底疑云却更浓。
一个权倾朝野、心狠手辣的年轻权臣,生活竟如同苦行僧,近全然不似燕王党羽那般沾染酒色财气,甚至表现得……像个雏儿?
完美得近乎诡异,无懈可击得像一尊精心打磨的玉像,反而处处透着不真实。
“下去吧。燕王那边,盯紧他那些得力副将和粮草官,找出缝隙。”
她挥退夜枭,目光重新落回织机。
连日来的心力交瘁,加上方才听到的无用信息,让她心浮气躁。
手下原本该流畅飞舞的梭子变得滞涩,引线的手指也失了准头。
“嗤啦——”又一块价值千金的冰蚕丝锦缎因力道不均被织坏了纹理。
接连的失败彻底点燃了连日压抑的怒火。
她猛地起身,抓起那匹废料狠狠掷了出去!“废物!连你也跟朕作对!”
明黄的锦团划过半空,并未落地,却被一只骨节分明、意外出现在门边的手稳稳接住。
谢景行不知何时来的,静立门畔,玄色麒麟官袍衬得他面色如玉。
他含笑垂眸,仔细端详着手中那团被揉皱的、织坏了的锦缎,指尖甚至轻轻摩挲过经纬错乱处。
“陛下息怒。”他抬眼,眸中无波无澜,语气平淡得像在讨论天气,“此锦虽纹理有瑕,却并非无可补救。”
虞昭华没料到他突然出现,更没料到他开口竟是评价一块废料,一时竟忘了发作。
只见他气定神闲地将锦缎展平些许,一双妖冶惑人的美目竟然专注地审视着:“不知陛下想织何种图样?若信得过,臣府中倒有位擅织补的高工匠人,或可尽力一试。”
“匠人?”虞昭华回过神,压下心头诧异,冷冷一笑,带着帝王的睥睨。
“谢相,朕织的是前朝失传的‘叠云缕金’技法,宫中尚存半部残谱,民间早已绝迹。
更何况,朕用的织机乃天下极致,你相府的工匠,怕是连见都未曾见过,如何织得出朕心中所想?”
她语含警告之意,不言而喻。
谢景行闻言,并未争辩,只是微微颔首,骨节分明的手却依旧握着那块废料不松:“是臣妄言了。”
见他并无归还那废料的意思,虞昭华也懒得为这点小事再费唇舌,例行训诫警告了几句,便挥挥手示意他退下。
目光掠过他紧握锦缎的手,心中那点疑虑如同投入石子的湖面,涟漪层层扩散。
查不出,便亲自去看。
无人知晓,先帝离世前半年,似乎预感到风雨欲来,曾以“强身健体”为由,秘密派遣心腹暗卫教导她半年武功。
虽时日尚短,算不得高手,但翻墙越户、隐匿行踪的技巧却学得颇为扎实,只为在万分危急时或可保命。
是夜,月黑风高。
一道纤细灵动的黑影悄无声息地潜过宰相府高耸的院墙。
虞昭华褪去了白日里繁复的宫装华服,换上了一身利落的夜行衣。
浓墨般的黑衣更衬得她裸露在外的颈项和手腕纤细得惊人,仿佛用力一折便会断裂。
夜行衣是特制的,布料柔软贴身,勾勒出她玲珑却略显单薄的身段。
鸦青长发被尽数束起,藏在同色的软帽中,脸上蒙着黑纱,只露出一双眼睛。
她有一双极其矛盾的眼睛。
眼眶的轮廓天生带着几分柔美的倦意,长而密的睫毛垂下时,甚至会投下一小片脆弱的阴影。然而此刻,那双瞳孔中却亮得惊人,锐利如淬火的寒星,警惕地扫视着四周,带着一股豁出去的狠劲与决绝。
病弱的躯壳里,仿佛囚禁着一只不肯屈服、亮出獠牙的幼兽,娇美与凌厉在她眉眼间交织出一种惊心动魄的反差。
虞昭华如同鬼魅般融入夜色,凭借娇小的身形和学来的技巧,有惊无险地避开几队巡逻护卫,悄无声息地翻越高墙,落入相府花园。
她精准地找到主院书房,此时窗棂内正透出暖黄灯光。
她蹑手蹑脚猫在墙角,屏息凝神,用指尖蘸湿,小心翼翼地在窗纸上点开一个细孔。
视线落入室内的瞬间,虞昭华几乎以为自己产生了幻觉。
没有预想中的伏案疾书,没有密谋暗议,更没有任何权臣该有的样子。
那朵白日里看起来权倾朝野、心狠手辣的罂粟花宰相谢景行,此刻竟然正坐在一架看起来颇为古旧的织机前!
这样强大的反差感令她杏目圆睁,心头微颤。
原来他说的那个高人工匠竟然是他自己吗?
清冷的月光透过另一侧窗纱,混合着跳跃的火光,柔和地洒在他身上,仿佛为他镀上了一层朦胧的光晕。
他着一身素雅的月白常服,宽袍大袖,衣带松散,墨玉般的长发仅用一根简单的玉簪松松挽住些许,其余如瀑般披散在肩后,显然是已然准备安歇的装扮。
褪去了朝堂上的威严官袍和象征身份的冠冕,此刻的他,竟美得有些不真实。
肤色是常年不见日光的冷白,在月光下几乎透明,五官精致得如同古画中精心勾勒出的谪仙,却又因那双低头专注的凤眸和微抿的薄唇,透出一股近乎妖异的吸引力。
他微微垂着头,长睫在眼下投下浅浅阴影,神情是前所未有的宁静与认真。
那双惯常执笔批红、翻云覆雨的手,此刻正引着璀璨的金丝银线,在经纬间上下翻飞,动作行云流水,带着一种奇异的力量与美感。仿佛月夜下悄然绽放的优昙婆罗,圣洁又魅惑,令人窒息。
而他正在修补的,正是白日里被她怒掷出去的那块织坏了的云锦!
更让她震惊的是,他所用的技法繁复高妙,指尖勾挑压按间,那些错乱的经纬竟被巧妙融入新的图案雏形中,一种她从未见过、甚至在那半部残谱上都未曾提及的古老针法!她自诩工艺精湛,此刻竟完全看不懂其中关窍。
心,猝不及防地漏跳了一拍。
不是为那月光下惊心动魄的美貌,而是为这极致反差下,流露出的、近乎神性的专注与技艺。
那个被她视为最大威胁、充满算计的罂粟花,竟在深夜里,做着最需要耐心与纯粹的事。一股久违的、对于极致工艺的纯粹向往与探究欲,混合着巨大的困惑,悄然滋生,冲淡了连日算计权谋的疲惫。
就在她心神恍惚之际,脚下不慎踩中一片松动的瓦砾。
极轻微的“喀”声。
几乎同时,院外传来嘈杂脚步声和一声厉喝:“什么人?!胆敢夜探相府!”
火光骤亮!
数名黑衣护卫如鬼魅般涌现,瞬间将墙角这片区域团团围住,刀锋的寒光映亮了虞昭华蒙面的脸。
一个穿着武将常服的男人大步走来,面色阴沉,正是燕王的心腹谋士詹先生。
他目光锐利如鹰,死死锁住被围在中间的虞昭华:“藏头露尾!拿下!死活不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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