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长殿外,浓云似墨,压得天空极低,似有倾颓而下之势。大雨瓢泼,飞溅起漫天的烟雨。
解长宜凭窗远望,长身玉立,玄色织金纹外袍随风鼓动,面对末日将临一般的风景,他恣意悠闲地品赏着。
慵懒玩味的声音蓦然响起,解长宜问道:“常二,这雨下了多久了?”
他身后的常二弓着腰,恭谨答道:“回主君,这雨下了一月有余了。”
“一个月了……”解长宜低声呢喃,“下界那些百姓怕是日子不好过。”
常二道:“听闻无定门由言安修牵头,联合其他玄门百家广开洞府山门,已经引百姓入护山大阵以避水灾之患。”
听闻常二的话,解长宜轻笑说:“言安修还真是功德无量,当得起修真界百年未见天才的美名。”
一个月雨不曾停了,以至于江河决堤,洪水如猛兽,无数房屋垮塌,流殍遍地。即便有人侥幸从各地水灾中存活下来,也无处栖身,冻死、饿死尤甚。
不过永长殿在同清山之巅,是邺城地势最高处,倒是没有水灾之虞。
解长宜离开窗前躺回榻上,常二见状立刻上前给他倒了杯清茶。解长宜端起冒着热气的茶杯,忽然问:“常二,你也认为这雨是本尊逆天而行,所以应了含湘子说本尊招致天劫的谶言吗?”
“奴才不敢,”常二忙放下茶盏回道。
解长宜无所谓地摆摆手说:“无妨。”
百年前天地灵气已渐呈枯竭之态,到了景元年间,更是强弩之末。因此玄门百家也日渐式微。
各门派出得了一个有天赋的修士,还能勉力支撑门派荣耀依旧。但更多的门派都都是只能因为没有天赋异禀的后辈接手,被漫漫年月无情碾过,消弭于世间。
修真界原本一时间惶恐不安,可偏偏解长宜这么一个人横空出世。他不知道从何处学得了禁术,在四方天山设了名叫黄坑的大阵强行掠夺天地灵气蓄积于世。
灵气复苏,各门派不再苦于修炼,世间修仙有成者倍增。一些资质平庸者,也在如此馥郁的灵气之中巧得机遇,有所成就。除去这些有根骨的修真界人士,连下界愚民黔首都有不少人异变为异人。
原本对于修真界重归繁荣,众人无不击节赞叹,连带着解长宜也被不少人奉上神坛,称颂为功德无量。
然月满则亏,尘世间异象频生。河东道、河北道连年大旱,农田龟裂,颗粒无收,岁大荒,易子而食。
江南道、剑南道各地暴雨不断,洪水肆虐,流离失所。水灾之后,遍地尸殍又招致瘟疫横行。全村覆灭的惨状也并不鲜见。
恰在此时,不知何处的童谣开始流传:水溢井,灭灶烟;幻世如烟散,只留飞雪漫天。
当童谣开始流传的时候,就已经有人联想到了解长宜的身上。更何况,有人在沔州偶遇道人含湘子,留下解长宜逆天而行,必将招致天劫的谶言。
修真界的人心情再次摇摆不定,解长宜也从人人称道的救世明灯变为毁誉参半的不可言说。
解长宜的拥趸和修真界各方正派人士势同水火,一时间吵嚷得沸反盈天。
不过,这种情况并未持续多久。
一月之前,普天之下各种异象全都转变成连绵不断的雨水,连大漠黄沙之地亦是如此,这本就匪夷所思。现如今江河暴涨,毁伤无数,俨然有洪水灭世之象。
这时候,又有人想起了那首流传甚广的童谣。水溢井,灭灶烟,细细想来正是眼前洪水滔天之景。
幻世如烟散,只留飞雪漫天就更简单了。毕竟人人皆知解家长宜,表字留雪。
异象之下,拥趸的声音很快消失了。更何况当初黄坑大阵得以运行是以万人性命来填的,只是受益的是修真界普罗大众。当初即便有零星的反对之言,但更多人选择的是心照不宣。
但现今性命攸关之下,解长宜对修真界的那点子恩情就不太够用了,毕竟谁都不愿这世间真如烟散,只独留他解留雪一人。于是半月前,江湖上的正义之师正式集结,个个高喊讨伐恶贼解长宜的口号。
而众人推为盟主的正是言安修其人。
想当初解长宜设阵的时候,言安修也是最先试图阻止他以百姓性命为代价来结阵的。不过大阵开启之后,言安修一众无论怎样奔走周旋也是无济于事。
解长宜知道一旦有了捷径,多的是人不会再老老实实勤练苦修。更何况各方门派就指着这阵蓄积的灵气再度修炼飞升,重整门楣。
景元七年,解长宜和言安修在落雁峰爆发一战。言安修惨败,坠于崖下。世人唏嘘自小相识又渐行渐远的两人终于是走到了你死我活的这步。
只不过解长宜听说言安修落崖并未身亡,反而是得了机遇解开了血脉禁制,实力更进。
现如今灭世危机近在咫尺,只消解长宜一个人的性命便能平息天怒,更何况还有言安修这个不世天才打头,当然是一呼百应。
半月前,各派已经往同清山攻了上来。
解长宜感受到了山中结界的波动,他和常二闲聊:“他们已经到了第六道结界了?”
常二答道:“回主君,一个时辰前刚进了第六道结界。”
“言安修当真厉害。”解长宜悠哉品着茶说。
他功力此时已是盖世无二,更何况这同清山更是处在阵眼之上,灵气充裕,山中除了各式精怪还有多道结界。
要打上来其实并不容易,可眼下却没想到言安修可以带着人这么快打到第六道结界处。
这第六道结界算是同清山最后一道结界,如果这层结界被破便可直往同清山之巅了。
解长宜十分佩服:“也不知道言安修是得了什么机遇,居然有能力只消半个月的时间就打到本尊这永长殿来。”
常二道:“主君谬赞了,这最后一道结界乃是您引了天地灵气形成的须弥世界,言安修必不可能攻破。”
进了这须弥世界,相当于忘却本心的入了人道转世轮回。法力再高强的修士陷了进去,也只会像千年岁月里的芸芸众生,为了吃穿住行奔波忙碌一生。
少有人能参透本我,入五蕴皆空之境。
可解长宜只是淡然笑道:“能不能攻破,本尊心中有数。至多半个时辰,言安修应该就能出来了。”
当然,能出来的估计也只有他了。
常二的脸上也有了惊诧的表情,道:“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有人能攻破您设下的第六道结界。”
“本尊倒是觉得,言安修能做到什么地步都不奇怪。”
言安修,年少成名。在玄门后生人才凋敝时,鹤立鸡群的存在。
他更是不过双十年华就自创出了能更加行之有效吐纳天地灵气的周生玄牝心诀,对修真人士在此稀薄灵气下修炼颇有助力。几乎是凭他一己之力扼住了整个修真界的倒退之势。
可以说,要不是解长宜横插一脚布起了黄坑大阵,以至于修真界有了更加快速修炼的捷径,言安修的成就已经是修真界的最高峰了。
解长宜懒懒靠在榻上,拿着一只青玉茶杯在他手指间滚动打转,“常二,你先下去吧。故人来访,本尊要好好叙旧。”
“是。”常二答道,弓着腰退了出去。
殿外的雨声扣在砖瓦上闷声作响,缠枝烛台上燃着的烛火间或响起轻微的哔剥声。解长宜打了个呵欠,狭长的双眸轻阖,入了浅眠。
更漏声断,不知过了多久,一柄雕有竹纹的雪银长剑飒然破空而来,与解长宜只是毫厘之远险险擦过,钉入小叶檀木的榻上。
剑身发出铮鸣声,锐利刺耳,可是解长宜却是如梦方醒,片刻后才懒懒睁开眸子,坐起身来。
“来了?”解长宜随手将茶杯放在一旁的案几上,“我还以为你能出来得更早呢。”
夤夜雨急,大敞的殿门外夜色似墨海翻涌,只听一男人的声音蓦然振响,似清泉琮铮,干净透亮。
“残星,回鞘。”
话音刚落,钉在榻上的长剑再度发出嗡鸣声,拔身而出,快得像一道银光朝着殿外掠去。
俄而,一道高挑挺立的身影出现在殿门外。
只见来人一身竹青绸缎长衣,腰间玉带紧束,肃肃如松下风。鼻梁窄细高挺,眉眼清冷,一席墨发只用一根墨青色的发带简单束在脑后,端的是一副俊美淡然的模样。
解长宜笑道:“可真是让本尊久等了,言安修。”他往他身后看,“看来我猜得没错,能从须弥世界里出来的,只有你一个。”
“可惜了,这么多正派高手都得折里面了。”
言安修好像并不想同他多费口舌,“直接打吗?”
淡金色的灵力骤然泛起,狂风急雨般吹得言安修衣袂猎猎作响。
解长宜耸肩:“难道言君还有话想跟我叙旧么?”
说到此,言安修也不再废话,运起灵力,残星再度出鞘悬在他身前。
言安修眼神一凛,银光似雪的残星随着灵力运转出鞘裹挟着千钧之力,殿内青石地砖也被这剑气带起的力道掀翻,呼啸着直冲解长宜面门。
然而解长宜岿然不动,剑锋透体而过,便如水中倒影一般散开。
显然,这在言安修的预料之内。他继续翻手掐指成诀,残星很快随心而动,游龙一般腾挪回撤。
金色的灵力波动如潮水,以言安修为源头朝着四面八方涌动,直至巍巍宫殿被淹没在灵力之中。
言安修闭眸细细感知殿内任何细小的波动,当灵识扫到殿内某处时,他停了下来。
“残星,破!”
剑随心动,残星以闪电之势冲向红木长柱后的阴影处。
化作黑影的解长宜只是心头微微惊讶,不过反应十分迅速。
他凭空一握,刚才打斗时滚落在地的青玉杯子原地骨碌滚了几圈儿便迅速掠到解长宜面前。
玉杯像是被煅烧成了岩浆,形变成泥团状物体,但又很快被拉伸延展成圆盾状,硬生生接下了破空而来的残星。
剑锋与青玉交接,尖锐刺耳,几乎要划出火星来。顷刻间,被挡下的长剑翻转着弹回言安修手中。
而那张青玉盾很快也变回茶杯,瞬间四分五裂,落在石砖上清脆作响。
解长宜笑道:“士别三日,真当刮目相看啊。”
殿内昏暗,四处影影绰绰,解长宜化形成影子随便隐藏于任意一阴影处言安修之前要找到他都不是易事,没想到这回居然这么快就找到他了。
“能有今日,是不是托我当日把你打下落雁峰之福?”他继续朝着言安修调笑道。
言安修面无表情:“所以言某今日特意前来拜谢。”
以气运剑,残星再度发出炽热金光,言安修虚空掐诀殿内地面快速结起法阵,一道道咒纹结在残星剑身,一把造型素净的长剑很快变得纹饰繁琐。
言安修抬手握剑,身形一动,浮尘被风荡开,原地只留一道竹青色的残影。
眼见言安修瞬间消失解长宜眼色一凛,严阵以待。在敏锐捕捉到空气的波动时,已是近在身侧。
解长宜不由得心头一惊,迅速将一柄青铜烛台化形为长棍御至身前格挡。
残星削铁如泥,烛台化成的铜棍瞬间拦腰而断,锐利的剑锋堪堪擦过解长宜身侧,但他的一缕头发还是被霸道无比的剑气削落。
但言安修并不给他喘息的机会,一个挽剑平斩,残星快速朝着解长宜吊劈而来。
解长宜连忙御动脚下的青石砖移形换影,转眼间便和言安修拉开一箭之远。
残星的剑气落空在地板砖石上,留下森然剑痕。
这时解长宜眸色这才严肃起来,虽然已经知道言安修的修为已经大有长进,但是没想到进步居然如此神速。
之前言安修已经是初结元婴,这回怕是已经到了快要元婴化神的境界了。
不到而立之年便已经快踏进化神期了,言安修着实恐怖。
解长宜避他这一剑避得仓惶,那头的言安修倒是闲庭信步一般:“你现在,不是我的对手。”
此话一出,解长宜瞬间脸色阴郁。既往的回忆浮现,他想起了生活在言安修这个宗门天才光芒下的日子。
这么多年了,他汲汲营营,终于把言安修这个人踩了下去。兜兜转转,到头来他又还是压他一头
解长宜不甘心,一双眸子几乎要瞪出火来。他运起灵力,这次起了变化的是言安修手中的残星。
残星从言安修手中飞出,而后倒转剑尖刺向言安修。
言安修快速闪身躲过,不过此刻的残星却是有了灵识一般,使出的是十方剑法与他过招。
十方剑法乃是无定门的独门剑法,言安修本身就练得炉火纯青。此刻残星自主运起的十方剑法也是相当娴熟,丝毫不逊色其原主言安修。
想当初在落雁峰一战,解长宜就是一边化用残星一边结咒施压。最后他将言安修捅了个对穿,又用咒术震得他形神俱碎,打下悬崖。
今日他还想故技重施。
眼见言安修忙于应付残星的剑招,解长宜十指翻飞快速结咒,咒术迅速结成山岳之重的威压朝着言安修压下。
然而,言安修被压得挣扎不得的画面并未再度出现。解长宜感觉自己结下咒术在距离言安修三尺之远时,像是撞到灵力的罡气,发出黄钟般的声音,而后迅速弹反。
巨大的力道反撞到解长宜自己身上,顷刻间,解长宜喉中呕出一口鲜血来。
见他这狼狈模样,言安修信手收回残星:“我说了,你打不过我的。”
解长宜感觉到,刚才好像是言安修的元神像一口洪钟似的,挡下了咒术的攻击。
那是元神化形?解长宜不敢相信。
言安修居然不是接近化神期,而是已经元婴炼成元神,迈入了化神期。自上次两人落雁峰一战,言安修竟硬生生将修为提升了一个大境界。
言安修无视解长宜瞳孔的震动,他提剑朝着他缓步走来,道:“解留雪,你败了。”
解长宜修的是邪魔外道,并没有金丹淬体这一步,所以他的体质并不必凡人强悍多少。刚才受了咒术反噬这一道,已经是痛入脏腑,他单膝跪地以掌相撑才不至于倒下。
他忍着痛,抬头看向面前的言安修,他垂眸看着自己。
多么高贵清冷的一个人,现在高高在上一副审判自己的模样更是圣洁无比。再想起近段时间修真界均对他喊打喊杀,民间史书上也判他罪恶滔天,面目狰狞。
忽然,解长宜笑了,嘴角还挂着血,令人森然。血还在喉咙里,有些沙哑不清地说:“现在说败,为时尚早。”
“其实我有犹豫过,到底要不要走到这一步。”解长宜挣扎着站起身来,“但现在我想明白了,我这辈子总要彻底地赢你一次吧。”
他眸色兴奋,更接近于癫狂:“救世的圣人我让给你做,不过……”解长宜语气一顿,“万世称颂这份殊荣我要你身后来享!”
最后一个字的尾音解长宜咬得极重。同时,解长宜脚下浮现出赤红的咒文。每一道咒文都在地面上裂得越来越深,而后清澈自然的灵气像是泄洪一般从咒文的裂隙处奔涌而出。
见到此景,言安修终于脸色微变。
这是……黄坑大阵?那个解长宜逆天而行,强行蓄积天地灵气引起万人横死的黄坑大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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