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雨雅居外，三两枝莹白胜雪的玉兰花正开在轩窗外。忽然间起了风，惊得落在窗棂上的画眉振翼飞走。
翅膀扇动的声扰得室内榻上一闭眸熟睡的男子轻轻皱起了眉。
痛吟一声，解长宜睁开了眼，望着床顶的帐帷他一时间有些愣神。
他坐起身来，恰在此时房门外响起一阵脚步声，他几乎是立刻戒备起来。
“解郎君，你醒了？！”
来人端着朱漆托盘，一进门看见呆坐在床上的解长宜，语气里很是惊喜。
解长宜被他弄得有些困惑。看这人一身浅灰色衣衫，巾帻裹头，对这打扮一时间有些眼熟。想了半天，这才想起这好像是言家家仆的打扮，他和言安修两人多年前还没闹翻时，他常见。
家仆满脸激动，把托盘桌上一放，盘中白瓷碗中的药差点都洒了：“都仨月了，您可终于醒了。得赶快去告诉我家公子，他一定会高兴的。”
“哎……”解长宜想叫住他，可没来得及，他一撒留就没了影。
什么公子，什么他会高兴？解长宜听不明白，陡然间想起了前世穿过胸口的那一剑，他慌忙解开衣襟查看。却只见胸膛白白静静，连落雁峰和言安修一战留下的旧疤都没有了。
心头奇怪，解长宜掀被下床，却一下子脚步绵软，根本使不上劲儿跪在床边脚凳上。想起家仆说他躺了快仨月，看来不是在骗他。
解长宜给自己揉着腿，一边四处打量。
博山炉中燃着翠云香，烟雾缥缈如祥云，窗边的书案上放着本书，风掀得书页作响。解长宜跛着脚来到书案前，其上镇纸压着临完的荐季直表，落款处盖了姓名章，是篆体阳刻的无漏两个字。
无漏？言无漏？这是言安修的地方？
解长宜忙望向轩窗外。他望到远处山巅如素练倒挂的水瀑，天边白鹭三五成群，山间竹林的石阶上还能零星看见几个穿着青白襕衫的无定门弟子结伴而行。
是了，就是这里。暌违多年，解长宜没想到自己突然又回到了头化峰。
而且这地方能一眼望到头化峰处的瀑布，解长宜知道只能是在言安修的听雨居。
他不由地有些心慌，和言安修反目成仇多年，两人没什么交情，更别说堂而皇之进出他的寝居。同清山一战之后不知道言安修将他弄到这里来有何目的。
想到此，解长宜觉得还是先逃为妙。
一瘸一拐地正要走到门边，却听见门外传来了有人朝着楼上而来的脚步声。
解长宜只得换了个方向，朝着窗边走。他往楼阁下看，不过十几米高度，运起灵气，却发现灵气如泥牛入海，根本无法在丹田汇聚。
眼见着来人要进门，解长宜一咬牙，双腿战战，却依旧便要往窗户上爬。
躺了这么久，两腿比面条还软，解长宜费劲儿刚爬上窗户，整个人便没把住，往窗户下栽去。
摔死也比落到言安修手中好，解长宜暗骂了一声，闭紧了眼。
“留雪！”
入耳的是一声惊呼，解长宜认得这是言安修的声音，他死也忘不了。只是这语气他十分陌生，有几分慌张又夹着心疼，仿佛念着自己心尖尖儿上的名字。
扑鼻而来的，是更加浓重的翠云香。解长宜感受到一股灵力接住了自己，伴随一阵风声，他落入了一个紧实的怀抱里。
解长宜睁开眼，看见的就是言安修那张俊秀翩然的脸，他眉头拧着，神色关切，茶色的瞳仁里满眼映着自己。
言安修见他脸色惨白，以为他牵扯到了伤口，便直接将他抱到床上放下。
“有什么不舒服？”言安修问。
两人之间从来没有这么温情脉脉，解长宜不解他的作态，声音冷冷的：“你到底想干什么？”
解长宜拒人千里之外的态度，在言安修的意料之中。他往床旁边挪了挪：“白姑镇的事情是我对不住你，你要我如何补偿都随你。”言安修将薄衾递给他，“万事都得等你养好身子才行。”
“白姑镇？”解长宜抓住了他从刚才起就觉得不太对劲儿的地方，他向言安修求证他心中所想，“我是在白姑镇伤的？”
不懂他为什么这么问，言安修还是点了点头。
如此，解长宜懂了。因为白姑镇这个地方他实在是太熟悉了。
这地方是临邛西南方的一个小镇，受不明精怪袭扰，死伤甚多。听闻此事，无定门便派了言安修带领门下弟子前去除祟镇邪。
当然，这在解长宜的记忆里已经是多年前的事儿了。
当年言安修很快就带领了众弟子查出镇中的异常是尸虺作祟。然而在除怪的过程中，出了岔子。
那只尸虺比想象中的棘手，它已经开了人智，将之前的人质囤积到了镇东边的野寺中，留下蛇蜕故布迷阵，将言安修等人一并引走。
而尸虺的真身则是通过地下水路从镇中央的木佛寺的水井而出，此前言安修为了应付尸虺将不少镇民聚集在此避难，通过水井这条通道，尸虺成功绕过了布置在寺门外的法阵。
如狼入羊群，聚集在此的村民毫无还手之力，省了尸虺掳掠祭品的功夫。
彼时的解长宜以及他妹妹解长菱当时留守木佛寺的一员，可众无定门的弟子在灵气熹微的年月也不过功力平平，面对邪魔外道修炼即将飞升成龙的尸虺无法招架。
眼看着尸虺就要吟唱完献祭镇民性命的法咒，还是解长宜灵光一现，引众人入寺庙中的七星塔中避难。
一是塔中供有既往坐化的高僧尸骨舍利，对于尸虺献祭邪法有天然的抵御作用。二是他们自无定门中带出的法器也无法张开过大的结界，将镇民集中引入塔中才能让其处全都在法器的庇护之下。
亏得解长宜想出了这个办法，在尸虺攻破七星塔庇护法阵的同时，言安修及时赶了回来。
尸虺久攻七星塔不下已是渐露疲态，言安修和它对上便是砍瓜切菜，尸虺很快败下阵来。
解长宜还记得当时他和解长菱等几个人留在塔外护阵均是疲于应付尸虺，狼狈不堪，灰头土脸。破空而来的言安修则是大放异彩，圣洁高贵如救世主，塔上原本惴惴不安的镇民亦是山呼海啸地称颂言安修，恨不得以头抢地跪谢他的救命之情。
眼见只差一线就可飞升成龙，尸虺暴怒发狂，于是留在塔外护阵的解长宜几人均遭了殃。
他们为了护阵几乎耗尽了灵力没法自行护体，面对尸虺穷途末路的一击，解长菱被言安修成功护住了，而解长宜就只能挨了尸虺摆尾的一撞。
这一撞让解长宜伤得很严重，他躺了确实快三个月才醒。
这本来是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可言安修说他是在白姑镇所伤，解长宜这才发觉他似乎是回到了多年前，他还没又修成禁术的时候。
此时的他还只是无定门下一个不起眼的弟子。
解长宜本就是修禁术的，对于重生之术他亦有耳闻，所以对于同清山一战后又莫名来到听雨雅居的转变，他接受良好。
只是他想不通的是，为什么现今发生的事儿于似乎与他记忆中并不完全相似。
比如，他记得之前躺了仨个月醒来的地方是无定门西边的烟波堂，那是无定门弟子的住所，而现在却变成了言安修的听雨居。
又比如说，虽然言安修之前也愧疚没护他，却只是登门道歉后好吃好喝地供着，从来不曾对他这么温声细语，膈应得人不自在。
忍着心头的惊涛骇浪，解长宜从言安修手中抢过被子躺下：“你出去吧，我想自己休息会儿。”
没了人说话屋子里安静下来了，可是解长宜感觉到坐在床沿的言安修根本没动。
忽然间，他感到一只温热的手在靠近了过来，那手似乎有些犹豫，最后只是缓慢又轻柔地拨了拨解长宜鬓角的碎发。
动作轻得像是落叶飘过从身侧飘过，可却是让解长宜浑身发毛，不假思索，他直接抬手打在了言安修的手背上，整个人从床上撑起来，往床内缩了缩。
“滚。”
解长宜脸上是戒备，也有厌烦。
不带温度的字眼比冰锥还扎人，言安修悬在半空的手不自觉地蜷了蜷，最后难堪地收回了袍袖之中。
“你先好好休息，”他起身将托盘端到床头的案几上，“药现在还有些烫，晾一晾再喝。”
言安修推开门走了，独留解长宜一个人缩在床角发愣。
不知道是不是看错了，他好像从言安修那双顶好看的眼睛中看到了一丝受伤。
莫名其妙。解长宜愤愤地躺了回去，依旧是望着房顶发呆。
他现在身处的世界和记忆中的很像，可是看言安修那些奇奇怪怪，解长宜知道这儿绝对跟此前生活的地方完全不同。
正思忖，解长宜丝毫没注意到一只边角有些焦黑的纸人凭空出现，而后化作一团青烟。
烟雾散尽，纸人没了，转而一个白净瘦弱，脸上戴着一副叆叇的绯衣男子站在了屋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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