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名赫第一次注意到徐邱杨，是在高一第一节课上。英语老师姓陈，在一众单调传统得千篇一律的高中老师里显得新潮又标新立异；做完自我介绍后，陈老师——或者叫她Fiona——希望每位同学也都给自己取一个英文名。
李名赫对这种事情完全不感兴趣——自从完形填空正确率达到百分之百后，英语课就成了他的放松时间，每节几乎都在神游天外。指尖转着笔，百无聊赖，他懒洋洋趴在桌子上，脸对着窗，有一搭无一搭地听着诸如“Tom”“Jack”“Lily”“Mary”这类土得掉渣的英文名，昏昏欲睡。
这天天气尤其好。从他的角度望过去，太阳正被一层薄薄的云遮住。云的边缘溢出一圈浅浅的金色光晕，灿烂却不刺眼；而整个天空就像一块泛着青色的澄澈琉璃，剔透干净。
“Lawrence。”
不远的地方，有个男生说。
李名赫不由自主地抬起头，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过去。
倒没有其他特别的理由。Lawrence这个名字本来是他打算报的，没想到被对方抢先用了。这么一来他就要重新想一个名字了。
不难，但是麻烦。
而且预先选好的东西被别人抢占，总是让人有种猝不及防的不爽。
他侧过头去瞥了一眼那个男生的背影——这个Lawrence很瘦，背挺得笔直，后脑勺的头发偏长，微微凌乱。他隐隐约约记得这个人好像姓邱，又或者姓杨，具体叫什么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这么一转眼的功夫，报名字的人已经轮到他了。他慢吞吞地站起来，腿碰到凳子，发出“吱呀”一声响。
“Mark。”
他胡乱报了一个同样烂大街的名字。
——————
很久之后的一天，李名赫状似无意地问徐邱杨，为什么要叫Lawrence这个名字。毕竟以徐邱杨稀碎的英语水平，这么长的英文名他大概率根本就不会拼。徐邱杨抓了抓自己的后脑勺，被太阳晒得偏棕的头发乱得更加肆无忌惮，“因为有首曲子我还蛮喜欢的……Merry Christmas Mr.Lawrence。怎么样，有品味吧？”
李名赫没做声。其实这曲子他也蛮喜欢，为了这支曲子还去看了那部冗长、也谈不上多么好看的电影。徐邱杨见他沉默，笑得更得意，然后问：“那你为什么叫Mark？”
那时候每个人的英文名字早就因为派不上用场而被大多数人被抛在脑后了——毕竟高中英语试卷上没什么地方需要填英文名。李名赫有些惊讶徐邱杨竟然还记得他随口说的“Mark”，犹豫了一下，没告诉他是因为原本想好的Lawrence被他抢走了，胡诌了个理由敷衍：“直接叫rmb、euro不好听。美元最近有点疲 软，德国马克不停兑，收藏市场还算坚
挺。”
说到“疲 软”和“坚 挺”两个词的时候，李名赫用余光察觉到徐邱杨的笑容有些诡异。他懒得吐槽他庸俗的想法，伸手过去轻轻拍了下他的后脑勺。
他的掌心完完全全地陷落在徐邱杨因为偏长而被班主任点名批评过好几次的头发里——软软的，毛茸茸的，被太阳晒得暖洋洋，像是某种温驯的小动物。
手感不错。他这样想着，无意识地继续揉了揉。
这样的小动作是他们在学校里为数不多的亲昵。徐邱杨也不躲，任由他把自己的头发揉得更乱，龇着雪白的牙冲他笑得欠扁：“哎哎哎，你别想歪了啊，我是笑你掉钱眼里了，肤浅。”
然后，徐邱杨毫无意外地又因为头发蓬乱被班主任老孟叫到办公室请喝茶了。
——————
那天因为其他一些乱七八糟的原因，徐邱杨挨批的时间比较长。办公室里老师和学生进进出出，门也开开合合，他总不能专心，耳朵里听着老孟耳提面命的谆谆教诲，眼睛却有意无意在每一次开门的瞬间向走廊偷瞄。这种行为落在旁人眼里简直是公然挑衅，“啪”的一声，老孟把手边的教案本重重拍在办公桌上，怒道：“把你的手从口袋里拿出来！晃晃晃，站都站不直！头发也是，流里流气！从头到脚哪有一点重点中学A层班学生的样子！”
也就是在这时，徐邱杨终于从快要掩上的门缝里看到了他想看到的人。
奇异的，他的心忽地沉稳下来，连老孟的批评都没那么刺耳了。乖顺低下头，他把手拿出来，眼神也不再乱飘，看起来似乎真的在认真悔过。
可惜嘴角边那一点笑意怎么也压不住。
“你还有脸笑？！你知不知道你这次月考又给班里拉后腿了啊！”
……
一番批斗结束，晚饭时间都快过了。徐邱杨本着诚恳但不改的态度跟老孟认过错，从办公室出来，心情明亮，脚步轻快。甫一出门，他就看到李名赫单肩背包，倚着窗台站在办公室对面。
他像以往任何时刻一样，站得笔直，像窗外的银杏树一样挺拔秀颀。一盏路灯透过玻璃，暖黄的光均匀地撒在他身上。
走廊昏暗。他的影子被拉得很长。
老孟跟在徐邱杨身后走出办公室，看到李名赫，虽然奇怪，语气也顿时和蔼许多：“你怎么在这儿站着？”
徐邱杨瞥了他一眼，只见李名赫顶着一张好学生的正经脸回答：“来拿数学学案。”
“哦……你们王老师吃饭去了，先回教室上晚自习吧。”面对得意门生，老孟笑容欣慰，“这次月考你考得很好啊，物理和英语都是满分。总分还没算，不过我估计肯定是年级第一了。这样，你准备准备，下次班会给大家讲讲学习经验，特别是这两科的。”
说完，又用朽木不可雕也的眼神嫌弃一旁的徐邱杨：“你跟人家同桌，天天坐一起，狗熊也能学成人了吧？怎么就不能近朱者赤呢！”
徐邱杨挠了挠头，无辜道：“呃……我只能保证不让他近墨者黑。”
老孟气结，最后反而摇头苦笑了一下：“你这孩子，把耍嘴皮子的聪明劲儿用在学习上，怎么也能上个重本了。唉，抓紧回去吧。”
——————
在班主任和上课铃的双重催促下，两个人慢吞吞向教室走。徐邱杨瞥了一眼李名赫，期期艾艾：“那什么，你真是来领学案的？”
“嗯。”
“没其他事儿了？”
“没了。”
徐邱杨脚下一顿，不可置信：“李名赫，过分了啊，我还没吃饭呐！”
李名赫也停下了脚步，侧过脸打量了他一眼，嘴角终于泄露出一丝丝笑。
那个时候他才意识到，自己性格里其实有不少恶劣成分，比如，看徐邱杨跳脚破防，实在很有趣。
“糖醋里脊。”看到了想看的表情之后，他终于说。
徐邱杨眼里瞬间发光：“你抢到了？厉害啊！”
学校食堂的糖醋里脊跟本地的主流做法不同，里脊肉切成片状，不炸，只勾薄芡，肉香味甜，三块一份，堪称价廉物美，很受饿狼一样的高中生欢迎。无奈菜量有限，去晚了就没了。
想吃这口，纯靠抢。
徐邱杨一只胳膊搭在李名赫肩上，另一只手开始扒拉李名赫的书包，就这样还不耽误走路——他是真的饿坏了。李名赫看不下去他这幅整个人几乎挂在自己身上、毫无出息的尊容，干脆停下，把他的胳膊拎开，从书包里拿出饭盒递过去，扫了一眼徐邱杨亮得像星星的眼睛，却一句话都没说。
他没说自己是怎么不顾形象一下课就往食堂百米冲刺的，也没说因为太着急差点跟一个端了汤面的女生撞了满怀，更不会说，他压根没什么数学学案要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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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锈钢的饭盒里，底层是米饭，饭上盖了一层金灿灿的里脊，整整齐齐。饭盒被三层塑料袋包得严严实实，保温又不至于让浓郁粘稠的汤汁撒出来。
任何事，哪怕是带饭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李名赫都会做到一丝不苟的程度。
李名赫对这种甜兮兮的肉不感兴趣——准确说，他是个对吃没什么**的人，吃饭就是为了果腹，没有特别讨厌的食物，自然也就没有特别喜欢的；在他看来，为了一口吃的大排长龙，简直是在浪费生命。徐邱杨跟他正相反；他爱吃，也会吃，为了想吃的东西可以付出大量时间精力，乐此不疲。只要吃得舒服，他就可以很开心。
晚自习的教室很安静，除了笔尖落在纸上的沙沙声和轻微的翻页声，就是零星几声咳嗽。其他人都在埋头奋笔疾书，只有徐邱杨缩在角落努力加餐饭。
好在他吃相蛮好的，动作斯文，干脆利落，没什么声音。
难怪跟他一起吃饭都会比平时更有食欲。李名赫想。
“把头发剪短好了。”看他吃饱了，他忽然小声说。
“为什么？”徐邱杨狐疑道。
“免得老被叫去喝茶，我还得给你排队打饭。”
“不剪。”
“为什么？”
“不想。”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完全没注意到背后多了个人——大意的下场就是巡查的级部主任抓到他俩晚自习交头接耳，责令每人写一篇检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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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惯例，检讨要在第二天早自习结束后当众朗读，以示警戒。李名赫的检讨比较简单，上晚自习不应该聊天，不仅破坏了课堂秩序，也影响了周围同学学习云云；徐邱杨的检讨就很详细了。他洋洋洒洒把事情经过、对话内容扩写了一遍，最后得出结论，李名赫出于对同学的关心和对校规校纪的维护，苦口婆心劝他把不符合合格高中生形象的头发剪短，但自己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拒绝了同学的规劝，以上就是晚自习他俩聊天的全部内容。
最后还补充了一句他虚心接受李名赫同学善意的批评，但觉得这个头也不是非剪不可的。
一篇检讨被他读得抑扬顿挫充满感情，对话还区分了音调，活脱脱成了单口相声。班上的笑声就像下雨，开始还是低低的、窃窃的，后来就成了雷鸣般的哄堂大笑。李名赫坐在讲台下，不知道自己该作何感想。不过他觉得老孟的脾气还真是出乎意料的好——他一直忍耐到徐邱杨把检讨念完，才黑着脸叫他直接去办公室。
徐邱杨用惊人的固执将这个偏长、容易乱、又不太合规的发型一直保持到了高中毕业。春夏秋冬轮回三遍，他从来没改过——虽然盛夏时偶尔会抱怨还是寸头凉快。
李名赫也再没提过让他理发的事情。
毕竟揉起来手感真的不错，他想。
突然很怀念润园二楼的糖醋里脊。
三块五一份，真的和别的地方的做法不一样。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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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Chapter 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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