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在木泉村最里边,坐落在佛子山脚下。
简绎一路从村子穿过去,这个小山村除了人格外少,倒是没有太大变化,还是十几年前的砖瓦房,石子路,越往上走坡越大,路越窄。
大概是刚刚经历一场打斗,活络了筋骨,简绎现在只觉神清气爽,浑身有使不完的力气,多日来的郁闷一扫而空,他边走边兴致勃勃的左右观望。
这里的房子依据地势而建,两户之间并不相邻,或大或小隔着一段距离。每家都是单门独院,自成一体,房前屋后都有大片菜地,或者树林环绕,就像是一座座散落在山谷间的小型庄园。
不知从哪儿窜出一条大黄狗,看到简绎不但不叫,还摇起了尾巴。
简绎从包里拽出一根火腿肠抛了过去。
大黄狗歪着头看了他三秒,叼起火腿肠,三口两口吞进肚子,然后意犹未尽的盯着简绎的背包,尾巴摇的更欢了。
简绎摊手。
“没有了。”
大黄狗显然不信,亦步亦趋跟着他往前走。直到眼前出现一个直角弯,它突然停下,看着简绎的身影消失,低吠一声,转身一溜烟跑了。
简绎似乎从那声狗叫里听到了深深的恐惧,他抬头,却见简家老屋蹲踞在山阴里,青苔顺着墙根爬上窗台,看着是有那么一点阴森。
简绎再看周围,发现所有荒草都刻意避开了老宅范围,仿佛有张无形的结界笼罩着这座院落。
他拎着背包走进院子,站在台阶下,仰头看去。
老屋并不像他设想中那样破旧,门窗保存完好,就连门上的对联都在,只是红纸和墨迹有些褪色。
他从门口灯龛里的石片下找到用油布包着的钥匙,拧开锁头,手下微微用力便将关着的门推开一些缝隙,门缓缓打开,木料摩擦发出吱呀声响,久未流通的空气带着一股腐朽的味道扑面而来。
简绎微微侧身,向后退了一步,眼角余光瞥见一道细细的黑影从屋顶掠过。
他抬头想仔细看看那是什么,但太快了,快得他觉得自己应该是眼花,出现了错觉。
此刻,夕阳刚好破开云层,照进老屋,明暗交汇处,能清楚的看到灰尘在金色的阳光里跳舞。
简绎走进屋子,老宅的内部结构是一道门把四间房分隔成两个各自独立的空间。
西屋是通敞开的一个大房间,很宽敞,青砖铺的地面,墙上贴着淡粉色西潘莲花纹壁纸,靠后墙摆着沙发和竹制书架。
东屋间隔成四个大小差不多的房间,功能齐全,相对西屋来说比较新,冰箱,电视,大衣柜样样都有,应该是后来单独改造过。
推开窗户,西侧有挺大一块儿菜地,可惜荒废了,里面长满各种野花,其中一颗大枣树,枝干虬结如龙爪。
再远一点,山根下有个小水洼,引出细细一条水线,小河兜兜转转从门前流过。岸边一丛丛山杜鹃红艳如火,夕阳晚照里,整个小山村像是被泼了层青灰釉料,沉浸在一片静谧之中,竟有那么一点世外桃源的意思。
“叮——”
潘女士的电话又打过来了,简绎的目光不自觉飘向那颗枣树,小腿断裂的幻痛突然蹿上脊椎,他没敢说私自更改旅游路线,已经回了老家。
尘封已久的记忆突然裹挟着风雪冲进脑海,那是简绎自从搬进城里以后,唯一一次回来过年。
霜白漫过门槛,男孩兴奋的在院子里疯跑,睫毛上粘着细碎的冰晶,手冻得通红,新堆的雪人歪戴铁皮水桶,煤球眼珠随簌簌坠落的雪末逐渐模糊。忽然,他被两点绛红吸引,面前的大枣树褪尽叶片,枝干蜷曲如铁,两枚风干的果实悬在高高枝桠上,粘着糖霜似的雪粒看着实在诱人。
男孩蹬掉棉鞋,脚趾陷进树皮褶皱。冻僵的枝条在攀爬中震颤,积雪扑簌簌落进后颈,化作细蛇钻进棉袄夹层,男孩一激灵,露出一个扭曲的笑容。当他指尖触及枣子的刹那,枯枝发出一声脆响,男孩直坠而下。
落地声比想象中沉闷。
左腿以古怪角度折进雪堆,疼痛席卷而来的时候像,那枚浑圆的红枣滚进雪地,停在一袭黑袍前。
男孩猛地抬头,撞进一双鎏金竖瞳里。
黑袍男子站在树下,冷眼看着他在地上翻滚哀嚎。
此后,潘女士就禁止简绎再回老家,甚至试图切断他与老家的一切联系。
撂下电话,简绎手指无意识摩擦着手机边缘,一个疯狂迫切的想法在他脑海里慢慢成形,他要揪出那道黑影,解开老爸老妈的心结,让他们在今后的日子里,随时随地,都能开开心心的回家。
这一刻,简绎的心怦怦狂跳,豁然开朗。
他终于找到自己不能真正融入现实生活,长久以来情绪低落的原因——是老屋。它既是童年温暖的残影,又是噩梦的巢穴,散发着令人心悸又带着致命吸引力的召唤。
然而,做好直面童年阴影的简绎,一连三天都没等来黑袍。
这样的风平浪静,像一盆冷水浇在简绎烧得滚烫的决心上,最初的亢奋和那种近乎“鱼死网破”的悲壮感沉淀下来,剩下的是一种更清晰的认知。那东西不是他守在屋里就能等来的猎物,他是这片阴翳之地的主人,他洞悉一切冷眼旁观,他来去自如随心所欲。
那么,如临大敌的自己,是不是又陷入了另一个囚笼?
小腿的幻痛在寂静的午夜尤为清晰,像一道旧伤在雨天发作,简易猛地推开窗,深吸了一口山间清冽的空气。
去他的童年阴影,老子不奉陪了,我要留下长住,一切顺其自然。这老屋、这山、这土地、好的坏的,都是我的根。
躲了十几年,该堂堂正正走回来了。
黎明时分,简绎早早起床,换上冲锋衣跑步鞋,爬山去也。
千华山南临渤海,北接长白,群峰拔地,万笏朝天,不同于其他人工雕琢的景点,它以自然风光取胜。
老屋所在地靠近南沟,这一带尚未开发,还处于一种原始荒芜,无人管理的状态,极少有游客涉足,这就很符合简绎想要自由探索的愿望。
一条陡峭山路时隐时现,朝山顶伸去,两侧杂草丛生,山高林密,耳边不时传来鸟雀清越叫声,却看不见它们的踪迹。
大约一个小时左右,到了今天的目的地仙人台。
仙人台又名观音峰,峰顶有八仙石像和石制棋盘,相传有仙人乘鹤飞来,在台上对弈、因此得名。
仙人台是千华山第一高峰,简绎倚着观景台的栏杆,看乳白色云海正在吞吃山谷,山风掠过耳际,像带着某种古老的音符。
他下意识摸向裤袋,没拿到烟盒,只触到不知何时放在里面的薄荷糖,金属盒盖上倒映出个模糊的人影,比二十三岁那年在述职报告厅西装革履的自己更像陌生人。他想起主管假意挽留时那句"行业寒冬",此刻忽然品出点黑色幽默,那些挤在地铁里用手机刷招聘软件的日子,倒真像在暴风雪中徒手刨个透气孔。
晨光刺破云层,云雾渐渐消散,简绎把过期的薄荷糖抛向山谷。金属盒在半空旋成小小的银斑。
“年轻人,看到这么美的景色怎么还不开心?”
一个穿白色唐装的老头儿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简绎身边,鹤发童颜,眉目疏朗,身上带着一股清幽的山林气息。
简绎随手摘了颗苍耳,屈指弹飞:“老爷子您瞅这云海像不像老板画的饼,看得见,摸不着,还齁咸。"
老头儿背手笑道:“小伙子身手不错,会武术吧?”
“让您见笑,不过是些花架子。”
"花架子可震不住南沟的煞气。"山岚在老头袖口凝成游动的白蛇,他轻叩石棋盘,棋子应声移位,"昨儿夜里,丁香开花了,血红一片,极美!"
简绎没听懂他的意思,后退半步,手中握紧登山杖。
老头却笑眯眯抛下半枚刻着豹纹的铜钱,转身步入云海。
"小友莫慌,我不过是找你带个话,见到那位,把这个给他,就说六百年之期将至,守墓人甲戌来讨杯酒喝。"
顷刻间,仙人台上空阴云密布,石盘裂开三尺长的缝隙。简绎俯身探查,嗅到腐肉般的恶臭从地缝涌出。他摸出手机照明,幽蓝光束扫过裂缝,赫然照见岩壁上嵌着一具风干的猫尸。
简绎踉跄后退,满头大汗的从梦中惊醒。
山风卷着松针抽在脸上,简绎又习惯性的去兜里摸烟,依然无果。
"操,戒个烟比见鬼还难。"
下山时,简绎顺着盘山路,七拐八拐不知怎么竟走进了香岩寺。
千华山梨花最负盛名,但是香岩寺附近漫山遍野盛开着丁香花,这个季节,两侧峡谷都散发着香气,据说香岩寺这个名字就是因此而来。
山门外,一胖一瘦两道身影引起简绎的注意。
那胖的又矮又圆,身着赭黄袈裟,衣襟被圆肚撑出层层褶皱。瘦的很高,穿了套半旧的靛青棉麻对襟衫,两个往那儿一站,活像庙门前的石狮与旗杆。
简绎眼睛骤然亮起,三步并两步蹿过去:"师父,您这千里眼顺风耳的本事还没丢啊?"
周即明四十上下的年龄,眉间有常年皱眉形成的浅痕,但眼神清亮如少年,左手戴铜制罗盘腕表,表带缠着五色绳。
“臭小子规矩点,来,见过本宣大师。”
老和尚捻着佛珠,眯眼笑道:"小施主面善得很。十几年前有个娃娃摔碎了我的砚台,老衲至今还收着碎片呢。"
简绎指尖蹭过木门积灰痞笑。
"大师好记性,您可还记得有人说我活不过二十三岁?"
胖和尚用手在身侧比划了一下:“怎么不记得,你那时也就这么高,瘦的跟只小猫似的,家里人带着来庙里祈福,那会儿我就说小施主背负大运势,以后定会福泽乡里,可惜命里带煞,若能活过二十三岁便性命无虞。”
简绎把香灰抹在石狮头上:“合着我这命是试用装,过保就报废?”
“少贫嘴。”周即明拿出一个小瓷瓶,“这是泡了七年朱砂的雄黄酒,今晚睡觉前记得撒在门口。”
简绎拧开瓶盖嗅了嗅:“师父不跟我回去?”
“还有一位老友要来,我们出门迎他,谁知竟遇到了你。你先回吧,我还有点事要和两位大师商量。”
“得嘞,那我就不耽误您拯救苍生了。”
简绎晃了晃酒瓶转身下山。
“味道不错,回头逮只肥点的山鸡。”
周即明连忙吓止:“臭小子那酒不能喝。”
简绎也不回头,随意的摆摆手:“知道,又不是给我自己喝。”
走出寺庙,他嘴角笑意倏然收敛,指尖下意识摩挲着酒瓶上的朱砂纹路,师父连这等杀器都祭出来了,看来今晚注定不会太平。
周即明袖中罗盘表针疯狂旋转,望着简绎背影轻叹:"还是小时候实诚,给块糖能乐半天。"
"檀越眉间煞气凝而不散,怕是..."
本宣大师未尽的言语被山风揉碎在丁香丛中,花瓣簌簌落下,洇在青苔石阶上,斜阳穿过残枝,给满地落英镀上金箔般易碎的辉光,恍惚间竟似千年前某场未完成的祭典遗落的残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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