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绎回到木泉村的时候，天又暗下来了，暮色如墨，将山坳浸成混沌的灰蓝色。
村口小卖店的铁皮招牌被山风吹得咣咣响，“秀清商店”四个褪色红字缺了“清”字三点水，缺失部分露出灰白底色，活像三只没有瞳仁的眼睛，麻木地俯视着这条进入山村的小路。
简绎推开房门，头顶悬挂的青铜铃叮当作响，铃舌锈蚀处泛着暗红斑迹，简绎目光掠过逼仄幽暗的房间，玻璃柜台后探出个佝偻身影，也在打量着他。
老太太布鞋底蹭着水泥地，沙沙声混着货架深处樟脑丸的苦味。
"你买点啥？"
简绎指尖掠过积灰的货架，在过期日历纸和褪色红蜡烛之间顿住：“您帮我称些鸡蛋吧。”
他从货架上拿了一包挂面，一袋咸菜。
老太太捡了二十几个鸡蛋，装进塑料袋递给简绎：“你是来哪家走亲戚的？看着面生得很。”
简绎接过鸡蛋，礼貌回答："村东头老简家的，回来住段日子。"
"简...老简家？"老太太突然剧烈咳嗽起来，痰音里挤出半句，"东头那间青砖房？"
简绎点头，嘴角勾起一抹浅笑。
“那屋子…村里人上山都绕着走。"
“怎么？那屋子闹鬼？”
“……”老太太被这么直白话给噎住了，瞪了简绎一眼斥道，"年轻人别瞎说！”
她佝偻的脊背突然绷紧，枯手拄着柜台边缘，仰脸细看简绎，“简家老二搬去城里时，他家娃娃也就七八岁，你是……”
“我叫简绎。”
“你今年多大？”
“二十六。”
“不像，我瞅着也就二十一、二的样子。”她摇摇头，又道，“老二是个厚道孩子，你不像他。”
老太太浑浊瞳孔突然收缩，语焉不详的道：“眉眼倒是有点当年简家老大的影子。”
简家老大，也就是简绎大伯，很早就没了，家里人很少提起他，像是避讳着什么。
老人似乎也意识到说错话，叹了口气岔开话题，指了指门外黑黢黢的山路："太阳落山就别出门了，听见什么响动也别好奇，夜里野猫多……没什么要紧事，赶紧回去，野山村的苦日子不适合你们年轻人。"
“好。”
简绎随口应着，眼睛在周围扫了一圈，没找到付款码，还好出门时带了两张纸币。
他把钱递给老太太，状似不经意的道：“我倒觉得村里安静得很，这一路上都没看见个人影。”
老太太数零钱的手一抖，掀起眼皮瞥了简绎一眼：“年轻力壮的都去城里了，留下的土里刨食，自然在地里伺候庄稼，都是上了年纪的，白天累一天，晚上谁不想多睡会儿？"
简绎从小卖店出来，看着十年如一日没什么变化的老旧村庄，觉得老太太说的也挺在理，现在农村的确如此，有活力的都进城了，剩下的不是年老就是体弱，所以村子里有点暮气沉沉的感觉也不奇怪。
这样想着，就见一抹不合时宜的亮色一颠一颠从暮色中走来。
那是个和简绎差不多大的男生，拿着自拍杆，一头钴蓝色短发，穿着破洞牛仔裤，膝盖处缝着夜光补丁，走起路来摇摇摆摆，活像个人形霓虹灯。
他举着自拍杆转圈时，手机壳上的反光贴正好晃到简绎眼睛。
"家人们谁懂啊！这村口老树绝对成精了..."男生的直播腔在看见简绎时戛然而止，镜头慌忙下移，"卧槽哥们你从哪儿冒出来的？"
简绎瞥了眼他还在录像的手机："从你家祖坟里？"
"你小子挺嚣张啊！"男生伸出手来，"交个朋友，我叫李梁，在千华山动物园养孔雀——你外地来的？住谁家？"
“简家老宅。”
手机"啪嗒"掉进路边草丛。
李梁弯腰去捡，钥匙串上的骷髅头晃个不停："东头那个青砖院？"
他直起身，眼睛瞪得比旁边树洞里的猫头鹰还圆，"牛逼啊！我拍三个月短视频都没敢凑近那屋子！"
简绎把玩着小卖部找零的硬币："怕鬼？"
“怕个锤子！上周我还给狼窝通宵守崽呢！主要是..."他突然压低声音凑近，"那破院子WiFi信号都没有！"
村道尽头传来几声狗叫，李梁冷不防吓得一哆嗦，他手忙脚乱逮住乱飞的耳机线："加个微信呗！改天我去给你送温暖，移动WiFi、自热火锅管够！"
“算了，跟你又不熟。”简绎绕开他，继续往前走。
"别介啊！"李梁连忙追过来拦道，"帮我拍个探灵视频，收益五五开。”
简绎冷笑：“好啊，今夜子时你来我家，我找个厉害的陪你玩玩。”
李梁下意识摆手后退，简绎冷笑一声继续走自己的路。
李梁在他身后不远不近的跟着。直到简绎走入老宅，还能看见那头蓝发在转角处鬼鬼祟祟的徘徊。
午夜，窗外枯枝的折断声清脆得有点不正常。
简绎蓦然惊醒，看见玻璃上的倒影——少年时摔断腿见过的黑影，正以完全相同的姿态立在窗下，仿佛恒古存在，早与黑暗融为一体。
简绎猛地翻身下地，后背紧贴沁凉的砖墙。
月光透过窗棂，在地上割出栅栏状光痕，那道修长人影踩着月光走来，绣金云纹的袍摆拂过青砖地面，停在明暗交界处，兜帽下鎏金竖瞳如熔金灼烧。
简绎屈指一弹，藏在指尖的硬币擦着黑影耳际嵌入梁柱，符火轰然爆裂，燎焦了兜帽边缘。
狂暴威压如山倾覆，直接把简绎掀了个跟头。他就势翻滚，从地上弹起来旋身一记后踢。黑袍却骤然雾化消散，又在简绎左侧聚形，冰凉指骨如铁钳扣死脚踝，将他凌空抡起——
砰！
背脊狠砸在墙角方桌上，木屑与瓷器碎片四溅。剧痛让简绎眼前发黑，泪水瞬间涌出，他却死死盯着桌上跳动的朱砂酒瓶：“开！”
瓶盖弹飞，酒液倾泻而出，一股酸腐味弥漫开来，酒水触地燃起三尺高幽蓝火焰，将黑袍逼退三步。
简绎趁机猛蹬身后砖墙，借反冲力道挣脱钳制，他顺势扯下窗帘拧成长鞭，浸入火中。呼啦！火鞭撕裂空气，抽向黑袍面门。
"花架子。"
黑袍嗤笑，闪现至简绎背后探出手臂，指尖刚要触及后颈，就被简绎反手扣住手腕。
"咔嚓！"
黑衣人看着自己软垂的右手，第一次抬头，用那双鎏金眼眸正视眼前男人。
一瞬间，简绎只觉自己仿佛被吸入一片星辰大海，连忙偏头错开视线。
他甩了甩手，心下震惊，刚刚无比真实的冰凉触感让他确定，眼前这东西不是鬼魂，而是一具活尸！
月光忽然被乌云遮蔽，黑衣人低笑一声不退反进，左手掐住简绎喉咙，猛地提至半空。
"你找死。"
简绎手脚在空中如溺水者般乱蹬，脸涨成骇人的绛紫色，窒息带来的濒死感让太阳穴突突狂跳。就在此时，他锁骨下的胎记突然灼如烙铁，痛得他弓身嘶吼，黑衣人腕间赤金手环应声炸裂，飞溅落地的碎片仿佛下了一场血红色的丁香花雨。
两人同时踉跄跪地。
匆忙间，简绎瞥到黑袍脚下碾碎一地青砖，金色的光芒从碎裂处迸发而出，如锁链般将黑衣人缠成一个裹着幽蓝火焰的茧。
“尽用些不入流的伎俩，简家真是一代不如一代了。”黑衣人暴喝震碎半数光链，腾空而起正待反扑。
简绎咬破指尖，血珠在空中凝成降魔杵形状，月光穿透他染血的睫毛，在瞳孔里淬出野兽般的凶光。
"以吾血为引！"
简绎自己都不明白这句咒语从何而来。
降魔杵洞穿肩胛的刹那，整个老宅剧烈震颤。黑衣人的鎏金竖瞳在剧痛中放大，血雾凝成妖异飞蝶，疯狂扑向简绎。
简绎胸口灼痛，双腿不觉微微下沉。
"对！这才像点样子！"
黑衣人的惨叫声裹着狂笑震落屋瓦，他竟抓着降魔杵往心口又递进三寸，"让本座看看，你这盏破容器能承多久幽冥业火的灼烧！"
黑袍被降魔杵贯穿的伤口突然喷涌出岩浆般的赤红流体，简绎瞳孔骤缩，疾退间撞翻条凳。他本能的抬手格挡，却见赤焰如百川归海涌向锁骨处，胎记骤然浮现金色丝络，蛛网般缠住、吞噬！
黑袍血液注入的刹那，极寒与灼热在简绎体内疯狂对冲，他双腿一软，踉跄倒地，视觉瞬间蒙上赤红噪点，耳畔响起尖锐蜂鸣，就连瓦砾刺入掌心都毫无知觉。
与此同时，无数混乱碎片涌进脑海。无边荒坟，残碑在血月下摇摇欲坠，巨大祭坛矗立在丁香花海，漫天飘落的花瓣赤红如血，人影在火焰中扭曲舞蹈，黑袍……不，一个面容模糊的身影跪在祭坛中心，腕上金环渐渐收紧，勒入骨肉……
“呃啊——！”简绎抱头嘶吼，想用撞击转移疼痛，动作却因体内气流冲撞而迟滞僵硬。
更令他瞠目结舌的是吸入赤焰流体后，胎记周围皮肤温度不升反降，呼出的白气也凝成了冰晶霜花，并以胎记为中心，皮肤表面逐渐浮现出钧瓷冰裂般的细密金纹！
惊诧间，窗影里突然浮现一抹绚丽的钴蓝色。
李梁举着自拍杆爬上墙头："老铁们双击666！这音效比环球影城…"
他话音未落就被狂暴的鬼气震晕，自拍杆寸寸折断，手机残骸飞出十米开外。
"晦气！"
黑袍甩袖震碎满院血蝶，化作黑雾消散前，还不忘用妖火把李梁的彩虹袜烧成灰烬。
简绎瘫坐在瓦砾堆里，寒热气流仍在经脉中撕扯，面颊肌肉不受控地抽搐，额角青筋如蚯蚓般暴起。
半晌，当他眼中血色褪去，看着满院狼籍，染血的嘴角扯出一个扭曲的笑。
“狗日的，见面礼够烈啊。”
地上碎玻璃映出胎记边缘，釉裂般的金纹下暗光涌动，如同某种远古封印正在崩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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