沛城,望月花园。
午后的日光穿过法桐,在地面撒下一层碎金。没有风。
福临门超市临窗的长凳上,林晨一端端正正地坐着,手里拿着本西游记连环画。
她穿着白色短袖连衣裙,白色袜子与皮鞋,短短的头发上扎了三个小辫子,圆嘟嘟的脸上有两个小酒窝。
整个人看起来像颗软糖,粘牙的那种。
一阵冰凉从肘下传来,冰得她浑身一哆嗦,扭头就看见张男孩的乌兮兮的笑脸,笑得张牙舞爪。
是李晓剑。
“快喝掉。”他把手里的冰镇汽水,放到她手边。
“妈妈不让我喝凉的。”林晨一摇了摇头。
“她不知道,我不告诉她,你也别说,就是了。”男孩眨了眨眼,双手在红色背心上抹了一把。
“不能欺骗妈妈。”
“你个死心眼。”
女孩忽地扭头望向超市门口,旋即跳下长凳,往外奔跑。
“你做什么?我跟你一块。”
“我妈回来了……”
“在哪儿呢?”
一道蓝色身影出现在法桐大道上。
抱住女儿的瞬间,林蔚感到万分满足,连带的,那四个小时高铁的疲倦也消解了大半。
“晓剑好,这是一点儿好吃的,尝尝。”林蔚把手中的岩市特产递过去,又问女儿,“赵姨呢?”
“我妈在补货。”李晓剑从袋子里拿出块米花糖,抢声道。
福临门超市不大,但日用百货应有尽有。
赵岚既是老板,也是员工,本来还有婆婆搭手的,但这几日老家有人结婚,回去喝喜酒了。她老公是连长,正在新疆服役,根本指望不上。
虽说她很有气力,长得也高,足足有一米七,但搬上挪下的,很快就累得气喘吁吁。
“晓剑,把我水杯拿来!”她站在梯子上,一面拿汗衫袖子擦汗,一面道。
“是这个红色的?”一个轻柔的声音响起。
赵岚回头,绷紧的脸上绽出笑容,“你回来了?这么快!不是说得七天?”
“赶了赶,就完成了。”林蔚把水杯递给赵岚,看着地上的纸箱,“这些纸巾,直接摆到架子上就行?”
她说着,脱下身上的蓝色小西服,交给身后的女儿。
“不用你,等我整完毛巾,马上就……”
“这几天总是坐着,肚子都长肉了。”林蔚笑笑,弯腰打开了箱子。
白体恤随着她的动作轻轻飘动。
两人说说笑笑,很快将所有货架补满。
林蔚带着女儿回家。
是个两居室,朝南,在三楼,收拾得利利利落落。客厅里除了餐桌椅,就是一组沙发。阳台上一盆白芍药,此时最盛的花期已过,翠绿的枝叶间只余两朵黄蕊白花。
林蔚换下衣裳,连女儿这几日的衣裳一起扔进洗衣机,下单买了肉菜,又开始做卫生。
晨一跟在后面,把这几日所做的事一一讲给她听。
林蔚不时问几句,晚上有没有熬夜啊,可有贪嘴贪凉啊,有什么想吃啊,等等。
刚清扫完毕,就听有人敲门。
“一定是晓剑。”晨一道。
果然,李晓剑背着书包走了进来。
“林姨,我来做预习,不会的你教教我。”九月,他就要读小学一年级了,前几日去学校分了班级,领了课本回来。
“好啊。”林蔚拉开张餐椅,请他坐。
这个孩子,在家皮欢得无极,根本坐不住,可一到林家,就乖得不行。赵岚曾玩笑说,林蔚才是他亲妈。
“小晨,你跟我一起嘛。”李晓剑拿出课本,“你明年也要读的。早学早好。”
其实两个孩子是同年,但一个生在八月,一个十月,于是就成了两级。
晨一摇头,“不,明年兴许换课本呢。”
李晓剑愣住,林蔚笑了,“小晨,你去练字,晓剑读书。”
两个小孩进了次卧,在书桌前坐好,各自用功,林蔚给两人拿了酸梅汤,然后回了卧房,打开电脑,查看邮箱。
有谈改编的,有谈出版的,有预定新作的。
她一一回复毕,轻轻揉了揉太阳穴。
以前闷头涂画时,唯恐不受欢迎,吃不上饭,但现在再无此担忧,她更需好好筹划。
下一本,画什么呢?
之前都是悬疑主题,是继续呢,还是换个?总画一样的,虽熟稔,却也少了挑战。
她看着桌上的《神仙传》,一个大胆的想法冒了出来。
但这需要搜集资料,需要长时间的准备,就算画出来,也不一定受欢迎。
她查看了账户余额,估算了各项支出,三五年是没有问题的。
那就画吧。
这个决定令她振奋,以至于烧饭时,双手都有些抖。
但人总得挑战自我,不是吗?
红烧牛腩,拌合菜,木耳鸡蛋汤,煸菜花,主食是面条。
一做好,林蔚就拿食盒给赵岚送了过去,然后才跟两个孩子一起吃。
饭毕,一大两小坐在地上拼拼图。
等赵岚关了超市,来接儿子时,那拼图将将完成,是陈老莲的《九歌图》。
“我就说吧,一定拼得完。”李晓剑揉着眼睛道,他们家就在这楼的六层,他连书包也不拿,跟着母亲回去了。
林蔚帮女儿洗了澡,又读了一则睡前故事,晨一就安稳地睡着了。
整个房子安静下来,上玄月垂在天际,发出清幽的光,月光下有海浪细细的扑岸声。
仔细给白芍药浇了水,林蔚立在阳台上,静静听那海浪的声音,任凭凉润的海风吹乱自己的头发。
许久,许久,她才松开双臂,回房休息。
第二日,下了大雨。
雨天加周日最宜沉睡,睡到风吹睫毛自然醒。孟妍却是不能,她起个大早,撑伞出了家门。
昨天她父亲与孟鸿归家,本是大团圆的喜事,谁知晚饭时,父子两人又因意见不一而闹得不欢而散。
孟鸿也没在家歇宿,她与母亲都忧心不已,只得分头行动,各个击破。
雨滴挂成珠幕,远远的,有琴曲传来,低沉如梦语。
孟妍耳朵一颤,会心地笑笑,不紧不慢地拐进7号楼2单元,上四层,叩开了琴声所在的401。
这房子是孟鸿毕业第一年买的,特意选在同一个小区,为的是好照顾双亲,现在却成了他的避难所。
“心情不错嘛。”她打量着那张与自己如出一辙的面容,把手里的饭盒递过去,“吃吧。”
她与孟鸿是双胞胎,她晚出生十七分钟,按理说该称呼哥哥的,但她不肯,小时候是不服气,长大后又觉得孟鸿呆气十足,给她做弟弟还差不多,于是更不肯喊了。
孟鸿也不计较,两人便互称姓名。
“有事?”孟鸿随手把饭盒放在储物柜顶上,复又在椅子上坐下,握住了琴,声带不悦,没人喜欢练琴时被打断。
“你说呢?”孟妍换鞋进屋,走过空空荡荡的客厅,去厨房冰箱里拿了瓶矿泉水,喝了几口,才又问孟鸿,“你闲的没事干了?跑回来教小学生!”
她看着他,“别跟我说你热爱教育事业!”
孟鸿不语。
“你可真能耐了!”孟妍打量着他,提高了声音,“老大不小的,还玩一见钟情,天涯追美!”
孟鸿一愣,暗暗骂了袁鹏一句。
“是真的呀!”她睁大了眼睛,高高的马尾因激动而晃动,“男子汉,敢做敢当——快,跟我说说,我给你支两招!”
她笑得灿若朝霞,“不是我小看你,就你那点儿纸上谈兵的工夫,美人早跑了!”
她态度转得太快,孟鸿又是一愣。
“回去吧,告诉母亲,我很好,过两天再回去看她。”他下了逐客令。
深埋心底的秘密,他说不出口,也不愿与别人分享,多讲一句,都是对她的亵渎。
“你干嘛呀!”孟妍还要再问的,孟鸿却忽地起身,把她推出了门外。
“小气。”看着紧闭的房门,孟妍气得直翻白眼。
气归气,心底却是欢喜的,她家的这个老呆瓜终于开了窍,要是母亲知道了,定感欣慰。
“我就要管。”
她拿出了管教学生的劲头,她在省师范读的大学,哲学专业,硕士毕业后留校当了老师。
她一面下楼,一面拿出手机,拨通了袁鹏的电话。
占线。
她立即给他发微信。
“孟鸿中意的那姑娘,你把信息给我。”
对方回了一个“不能说”的表情。
“?”
一串“菜刀”甩过来,跟着“保命”二字。
孟妍回过神来,转身回到401,刚要敲门,门却开了。
孟鸿看着她,一字一句道:“这件事,你不要掺和。请你尊重我,尊重她。”
很少见他如此严肃地讲话,孟妍愣住,心底的好奇却愈发浓了,“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她没有机会问出口,孟鸿把她的雨伞塞给她,旋即闭上了房门。
一番折腾,琴是练不下去了。孟鸿收拾好琴盒,走回卧室,重重躺在了床上。
窗外雨势不减,天地间白茫茫一片。
他翻个身,拿起床头柜上的黑色钱夹。
除了几张卡片与两三张零钱外,只有一张红色钞票。
那纸钞装在个透明袋里,单独一格,如厚重书本里的亮目书签。
他修长的手指轻轻抚过钞面,轻颤,仿佛被那红色烫到了一般。
红,触目灼热,恍如十年前的那轮夏日。
日头下,一个少年正在拉奏大提琴。琴声低沉,一如他低沉的心。
汗水湿透了他的白T恤,蓝仔裤。
忽然,凉风扑面。
一个笑吟吟的姑娘到了近前,在他面前的空纸盒里轻轻放下张钞币。
“还不说实话。”陈巧芬把冰袋用毛巾裹住,轻轻放在孟振云那紫青肿胀的左手背上。
家里只有老两口,孟振云的脾气温和如老猫,如实道:“中暑,挂了个点滴,那小护士不太熟练,多扎了几次。”
见她皱眉,又加一句,“不疼。”
“谁疼谁知道。”陈巧芬瞅他一眼,从茶几上端起党参枸杞汤,一匙一匙地喂给他喝。
这汤,自打两人处对象时,她就煲给他喝,几十年了,他也没喝够。
“前天,老舅来个电话,想让牛牛跟你学琴。”放下空碗,她拿纸巾给他擦净嘴角。
“哪个牛牛?”
“老舅的孙子,去年过年,你见过的。”
“那小孩呀,不成,他不是这块料。”孟振云连连摇头,“他坐不住,哪儿成。”
“小孩子不都这样?你让他试试,要真不成,老舅也就没话说了。”
“我不想浪费工夫。”
“琴艺,贵在陶冶性情。”她看着他,银发闪闪,“是谁一直念叨要推广琴艺的?”
孟振云不自在地搓了搓右手,“但当务之急,我得带出个好徒弟来。”
几十年来,他教过的人不少,包括孟妍在内,但都差了口气,不是技巧不够,也不是不用心,但奏出的曲子就是少了些韵味。
“我不能对不起师父啊!”
人亡琴在,他拜师的第一天,严师就郑重提出了要求,虞山琴艺必须传下去。
陈巧芬握住他右手,点了点头。
“老舅那儿,你好好说。”他道。
“你也晓得要好好说?”她反问一句,也不等他回答,又道,“跟小鸿怎么就不会呢?”
“他回来教小孩子,也是传承琴艺,离家还近,咱们能多见见他,你倒好!”她不给他开口的机会,“他不学古琴,跟你只认古琴,都是个缘分的事,勉强不来。”
“就像严师,收你做了关门弟子,自己的儿子却是斫琴师,严师也高兴得很,不像你,见了小鸿就跟猫见了鼠似的。”
孟振云叹了口气,只觉心里乱糟糟的。
对于孟鸿不学古琴一事,他虽失望,却也早就想开了,人这辈子,能做自己喜欢的事,已然幸福,若再有所成就,那可是锦上添花的大幸福。
作为父亲,他自然盼着儿子好。
可这几年也不知怎么了,他一见到孟鸿,就感到火大,是那种无名火,一窜而起,熊熊燃烧,他想压都压不住。
他脑中闪过岩市音乐厅那汹涌追捧孟鸿的人群。
“可是哪里不舒服?”见他脸色变白,陈巧芬立即问道。
“没事,有些乏!”
“那躺躺吧。”她扶着他,慢慢走向卧室,室窗外面一株玉兰,青青碧碧,于大雨中静立不动。
雨大,没甚客人,赵岚早早关了超市,回家做了火锅,喊了林蔚母女过来同用。
吃吃喝喝间,两人聊起孩子的教育大事。
“我看群里,有妈妈在给联系补习班了,这才一年级,也太拼了。”赵岚叹息道,抬手揉了揉侧旁儿子的头。
晓剑正在大口吃肉,闷声道,“我不上补习班,照样考第一。”
“你就吹吧。”赵岚笑。
“不难。课本我看了,语文生字多些,数学有公式,林姨一讲我就会了。”他吸了下鼻子,对林蔚道,“是吧,林姨!”
对于铺天盖地的补习班,林蔚是反对的。小孩子嘛,学归学,更要玩,更要休息。相较于那一点点分数,还是健康快乐更重要。
她往锅里下了些豆腐与茼蒿,点了点头,“是,你很聪明,一学就会。”
赵岚又笑,“聪明也得用功,成绩是拼出来的,可不是你说说就成的。”
她给晨一捞了一大勺牛肉,让她多吃点儿。
晓剑咕嘟嘟喝下半罐雪碧,一抹嘴,“妈,我想学散打。”
“嗯?”赵岚一愣,“你怎么想一出是一出啊!”
“一一写字好看,我也要功夫硬。”他看着对面的小女孩,露出无邪的笑。
赵岚恍然,“想学个特长啊。那学个乐器吧,文绉绉的,你以后肯定读理科,文理兼顾。”
她放下筷子,拿起手机,从妈妈群里翻出个链接,点开,让林蔚看,“少年宫正在招生,钢琴,小提琴都有,咱学哪个?”
询问的语气中带着十分的信任。
这信任,一半源自对知识的尊崇,她只读了初中,而林蔚是大学毕业,一半源自对林蔚本人的敬服。
一个女人,独自生产,独自带娃,独自生活,还活得很好。
在她有限的人生阅历中,简直就像听瞎话似的。
是以,自打两人成了好友,重大事情上,她都问她,听她的建议。
林蔚把那招生信息快速浏览一遍,道:“都挺好的,只是少年宫在市区,坐地铁过去,单程得四十分钟。”
“没事,他个小子,跑跑是好事。”赵岚道。
林蔚看着斜对面的男孩,男孩鼓着嘴,一脸的不情愿,“晓剑,就当上音乐课,大学时的音乐体育都是选修,选自己喜欢的,你现在提前选,选什么?”
男孩低头,大口喝雪碧,赵岚插言,“小提琴怎么样?我看好多妈妈都报的小……”
“大提琴!”男孩道,“学就学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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