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程川是在六点正到了省美术馆门口。背过巨大的弧形玻璃站着，看着修路搭起的深绿临时围栏，沈程川还在琢磨着自己领带是否合适。
他第一次出门时戴的是湖绿色暗灰条纹的领带，还没走到电梯间，就觉得这颜色实在太扎眼，而且因为是亮色他没怎么穿戴过，看起来实在太新了，新西装新胸针，再配上这新领带，显得实在是有些隆重。又折回去，换上一条深蓝配黑色菱格领带，这才放心出发。
现在又思索着这颜色与西装是不是不太配衬，一时之下心情忐忑，比当年他们第一次约会还紧张了。
时值六点，太阳还在长空中大显其威，晒得人迷迷糊糊，站在阴凉处望向四周，白茫茫一片，居然恍惚中有些像他们在那个虚幻世界经历的寒冬。或许他此刻的心情，也只有这样两个极端的季节能承载了。
时间还早，刚想随意去溜达溜达，就看见叶南初从美术馆侧门出来。
她穿着一件浅绿色无袖连衣裙，纤细的手腕上戴着一块设计很精致的石英表，深绿色表带，斜挎一个浅棕色背带米白色包面的方形包，整个人像是烟雨中的湖水，温婉又灵动。
沈程川后悔没戴那条湖绿色的领带了。
她一面向外走一面和一个穿着干练的衬衫长裤的女孩说话，在门口没走几步就分手了，转过身，看见了沈程川。
她看着他笑了起来，头发丝在光下闪着金光，像是笼着一层金纱，随着她的走动一晃一晃的，又像是湖面反映出的黄昏，在涟漪中跳跃。叶南初一边向他走来一边抬手看表。
“你到这么早啊！幸好我这边结束得早，不然你得等好一会了。”
沈程川笑笑：“没事做，就早点到了。你这是谈合作？”
“算是吧，一半谈合作一半叙旧，”叶南初回头看了一眼高大沉默的美术馆，一点流光从最高处的边缘浮过，“刚刚和我说话的那个女生，你应该看见了吧，是我的同学，现在是策展人了，最近在做国内的青年画家集展，知道我回国，就来邀请我参与。”
“这倒挺不错啊，你刚回国，这样也能帮你快些站稳脚跟，卖画有时候不就是拼些知名度吗？”沈程川终究还是忍不住，想试探一下她究竟愿不愿意接下来留在国内发展。
叶南初苦笑一下。沈程川说的当然是在理的，可是真要站稳脚跟哪有那么容易，特别是今天看了这些年国内异军突起的青年画家，都各成一派各有千秋，更加觉出艰难。她其实还是想做插画还有绘本，也在和一些出版社联系，只是现在还没收到答复。她不由得想，这次回来是不是真的有点太草率了，原本是想借着买回老房子的契机回家，可是现在看来真有可能让过去几年的成果付之东流。
自己这样想着，不由得泄气，于是只是懒懒说道：“哪有那么容易，不过总归是机会，不把握不行。”
深呼吸一下，闻见烈日下干草的气息，叶南初又稍稍振奋一些：“不说这些了，休息时间聊什么工作啊，还是吃饭重要。你想吃什么？”
“我都行，看你。”
叶南初扫了一眼沈程川，看他西装穿得挺括，想是刚下了班过来，自己也难得穿得正式些，再说请沈程川这大少爷吃饭便宜了总觉得拿不出手。这下正好。
“那就吃西餐吧怎么样，就这附近有一家西餐厅，生意还挺不错的。”
“可以啊，就听你的，反正你请客。”沈程川笑着说。
这家西餐厅叶南初也没去过，只是回国时听朋友说起过，当时也没怎么留意，只记得是这附近，绕了一会都绕到地铁站了，没办法，开了导航才找到。
叶南初自己都在心里夸自己一句：真是本地人啊。
位置倒是不偏，只是在居民楼背后，他们还走过一次，只是忽略掉了，这次跟着导航掉头转回去，正好招牌亮了，这才看见。
门口的侍应生热情地为他们打开门，一面问有没有预约一面引着他们往里走。
一开门，看见一面巨大的镜子，硬着头皮走进去，又看见四面都贴着镜子，切割成不同形状，互相倒映，在灯光下，真是富丽堂皇南北通透。他们面露难色，看着镜面上无数个缩小版的自己，对视一眼，转身就走。
留下侍应生一脸莫名其妙，摸不着头脑，还伸出头去看了一眼这两个可以称得上落荒而逃的人，更是不明所以了，心想不是还没到看价格的那一步吗？
他们俩拐过弯才停下，互相看看对方，没忍住一起笑了起来，停不下来，不得不承认真是被那镜灵弄出心理阴影了。叶南初下午去美术馆的时候，看见大门口的一排装饰性玻璃都不由得心里微微颤了一下，咬着牙进门后自己都没立刻察觉到松了一口气，终于是明白了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这句古话有多博大精深。
最后去了一家小炒店，店面挺大，占了一整个转角位置，生意也还不错，最普通的装修风格，没那么多镜子，连那墙上风格极其夸张用色极其大胆的壁画都让人觉得无比踏实。
“我们在云楼过了有几天，”叶南初拿了两双筷子，在茶杯里涮好，用纸巾搽干净上面的水，把其中一双递给沈程川，一边说着，“那在现实有时间流逝吗？”
“没有，分秒不差。”沈程川接过来，架在碗边。
“衔接这么准啊！”
“我听见铃声响的时候看了一眼手表，出来的时候又看了一下，连秒针都在同样的位置。”
“这真是太……匪夷所思了，”叶南初忍不住摇摇头，手指搓着那两根筷子末端转，越想越觉得离奇，“到底是为什么？”
“不会真的是因为……我吧。”
“你别多想，”沈程川说道，“我仔细想了一下，会不会是因为我们在经历那些世界的时候，思想也被读取了，或许就是被那个所谓的系统，它读到了你的家乡，所以也加入这个元素，来迷惑我们。”
“也有可能，”叶南初非常愿意被这个可能性说服，尽管心里依旧有些疑疑惑惑的，仍然勉强笑笑，一半安慰自己一半回应沈程川，“希望如此。”
说出这话又觉得不对，思想被读取好像不是一件什么好事，手肘撑在桌上扶着额头，皱着眉苦笑，实际上自己都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
“你说下一次我们不做任务会怎么样？”叶南初猛地抬起头，坐正了身子，目光灼灼。
沈程川：“有可能出不来。”
叶南初老实地缩下去了。
正好上菜，他们也就顺势从死胡同一般的话题里绕出来，服务员走后默契地不再提了，只再说了些绿浦这几年的变化，叶南初又多提了几嘴以前的绿浦。
叶南初有时候觉得像那种城镇变迁史，作者要是光翻故纸堆那实在无聊了，就该到大小店铺听他们这些人伤春悲秋，一句一句“想当年”，虽然不知道今年能过成什么样，但是“当年”一定是记得清晰，比书本上的各色故事还要生动落地，可惜就在漫谈中随风而逝。
沈程川听了笑笑，说她这人年纪轻轻怎么突然老学究气上了。
叶南初心想，当然是因为今年前途不明，乱七八糟的事赶一块，真是老话说的流年不利。境遇不好自然容易胡思乱想和忆起往昔来，一通瞎琢磨，当然是奇怪的感慨堆着堆着来，挡也挡不住，平白发出些酸气的感叹。
这话自然没说，讲个笑话就岔过去了
说说笑笑，饭也吃得差不多了，忽然，叶南初手机响了。
她自己仿佛是被吓了一跳，盯着来电提示看了好一会，有点紧张地抿嘴唇，接起电话。
“你好，我是叶南初。”
……
“真的吗？”叶南初一下子语气都飞扬起来，“我都有空的，你看明天上午行吗。”
……
“好的，我明天上午九点左右到，麻烦你了。”
叶南初放下电话，喜上眉梢，明显的人逢喜事精神爽，看看桌上的菜，上半身往前倾，喜气洋洋地问沈程川道：“还想吃什么，要不我再加两个菜？”
“不用了，这些菜已经够多了，我吃好了，”他看看叶南初，被她的兴奋情绪感染，语气也跟着轻快起来，“怎么了，突然这么高兴？”
叶南初笑着扬了扬眉：“是有一家出版社给我打电话，先前我跟他们联系的时候，他们负责人态度很冷淡，我还以为没戏了，没想到刚次啊给我打电话，说是他们老板对我的绘本很感兴趣，想约我明天上午去面谈一下。”
工作的事突然柳暗花明又一村，怎么不值得高兴一下？叶南初甚至想开瓶酒庆祝一下，但还是忍住了，心想自己还是得稳重一点，转而端起茶杯一饮而尽。
“国内的出版社？”沈程川提起茶壶给叶南初杯子里添上水，状似随意地问道。
“当然了。”叶南初把茶杯移回来，觉得沈程川这问题问得实在多余，还是认真回答了，“其实之前也有国内出版社来联系过我，但那时候我还在巴黎讨生活，没怎么注意联系着，回来了才知道手忙脚乱。”
叶南初莫名觉得听了她这些话沈程川也高兴起来了，大约是在替她开心。叶南初心想沈程川这人还挺厚道的。
结了账，走出饭店，他们一道走在街上，正是华灯初上的时分，赶上晚高峰，老街拥挤起来。
路灯早早亮起来，还是亮白的天空下，灯光聊胜于无，与早早出来的挂在天边的月亮远近呼应，它们是早早来候场的，夜幕降临时才是属于它们的大幕拉开的时刻。
叶南初和沈程川在湍急的人流中缓步向前。沈程川笑着向叶南初说道：“恭喜啊，以你的本事，肯定在国内也能挣出一片天的。”
叶南初笑笑：“八字还没一撇呢，还得看明天那面试的结果。不过还是借你吉言了，今下午我还在忧心这事，现在终于觉得船到桥头自然直了。出版社的事情解决了，那我就不担心了。”
铃音就这样响在他们耳畔，在闹市中，在卖豆瓣的大叔洪亮的叫卖声中，也异常清晰。
两人都不由自主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好吧，这个我还是有点担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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