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郊马场，春日正好。
几匹骏马在场中奔驰，扬起阵阵尘土。宇文珩勒住缰绳，马蹄在地上刨了两下，发出嘶鸣。
他身后跟着几个年轻将军，都是太子的外公定北侯的旧部或旧部的子孙。当年定北侯战死沙场，这些人便宣誓效忠太子，如今成了他最信任的班底。
刘茂功快步走来，在马下行礼，禀告了宫中的邀请。
“赏花宴？“骑在马上的卫小将军嘴里叼着根草，含糊不清地说，“我听说那个江南来的元公子也会去。刘公公，不知道陛下请不请我们这些粗人？我倒想见识见识，那什么芝兰玉树之风，到底是个什么样子。”
刘茂功笑眯眯地答话：“卫将军说笑了。赏花宴还要作诗，陛下请的都是些文官翰林，你们这些武将去了，岂不是要为难？”
卫小将军撇撇嘴,有些失望。
旁边的戚将军冷哼一声：“去什么去？那些江南文人,惺惺作态,看着就烦。”
又有人接话：“就是。表面上之乎者也,装得像个正人君子,私底下什么龌龊事都干得出来。”
卫小将军不服气：“你们又没见过元识清,怎么知道他也是那样的人？”
那将军不屑地说：“还用见？江南文人都一个德性。咱们西北男儿,凭的是真刀真枪的军功。他们呢？靠的是几句酸诗,几篇文章,就能青云直上。”
几个人你一言我一语，议论得热闹。
宇文珩坐在马上，没有接话。他抬头看向远方，目光落在天边的云上，思绪飘远。
刘茂功看了他一眼，识趣地没有多言。
……
三日后，上林苑。
园中百花盛开，最夺目的还是那一片片牡丹。红的、白的、粉的、紫的，大朵大朵开得热烈，层层叠叠铺满了花圃。宫中还培育了些稀罕品种，其中一株绿牡丹格外引人注目，花瓣翠绿如玉，在阳光下泛着莹润的光。
元识清到的时候，宴席还没开始。
内侍高声通传后，园中的大臣们纷纷侧目。
当看清来人的容貌时，不少人眼中都闪过惊艳之色。这位公子一身月白织金的圆领衫，外罩淡青色的纱袍，衣襟处隐隐绣着江南常见的水纹纹样——若不细看，只觉是水光流动，温润如烟。衣料是上好的锦缎，却不显浮华，行走间微微映光。发束以白玉簪固定，温润如旧雪。腰间悬着一方青玉佩，雕成折枝兰叶，无半分金饰，只在佩缘上缀一缕浅银流苏，行走时轻轻摇曳。他眉目生得清秀，神色淡然。与那些着朱紫华服、锦带金冠的官员相比，反倒像一抹清风。
宴上宾客环坐，众人或暗暗打量，或低声议论。有人道：“江南元氏子弟果真不俗。”
容貌自不必说，更难得的是通身的气度：不疾不徐，不卑不亢。
元识清向诸位大人行礼，而后在内侍引导下落座。他的位置靠近上首主位，显然是精心安排过的。
他刚坐下没多久，又听通传：“太子殿下、三皇子到——”
元识清抬眸。
两位皇子一前一后走来，前者身着玄色蟒袍，衣袍上密密麻麻用金线绣着龙纹，浓重得似乎要压住整个园子的色彩。来人身材修长，挺拔如松。即便穿着厚重的袍服，也能看出里面似有似无的肌肉线条。他嘴唇微抿，面容冷峻，双眉如刀，眼光凌厉。那气势并非刻意炫耀，而是一种天生的压迫感。从容中自带三分冷意。
然而那目光掠到元识清身上时，短暂地滞了一瞬，仿佛没料到，这江南来的青年竟是这样一副淡若水月的模样。可那惊意转瞬即逝，他极快地敛起神色，侧目看向身后的人。
后面的人大约就是三皇子，可能因为母亲是江南女子的缘故，他身形清瘦，穿着深蓝色的锦袍，比太子矮了半头，五官精致，多了几分文人气。然而此刻他眼睛微眯，看向元识清的神色颇有些不悦。
元识清心下了然。前几日三皇子频频送礼，他一概不收，想必是让对方觉得不识抬举了。
二人落座后，太子正要与元识清说几句客套话，三皇子却朝一位官员微微颔首。
那官员会意，起身拱手道：“太子殿下，下官久闻元公子才高八斗，今日得见，实乃三生有幸。只是下官近日读书，有一事不明，想向元公子请教。”
宇文珩的话被打断，眉头微蹙，他斜睨了那官员一眼，那官员被看得一瑟缩。
太子只是淡淡道：“请讲。”
官员转向元识清，笑道：“元公子，素闻您学通古今。但本朝以武立国，文采虽好，若不懂兵事，恐难以为国效力。不知公子可懂兵法？”
园中一静。
有几位武将出身的大臣眼中露出看好戏的神色。
宇文珩忽然想到了几日前在东郊马场中听到的几位将军的话，挑了挑眉，想看元识清如何应对。
元识清袖中的手指微微收紧。起身向那官员行礼，声音平稳：“大人所言极是。兵者，国之大事，岂可轻言？”
顿了顿，他继续道：“但《孙子》有言：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将军用刀兵以破敌，士人用心兵以定计。兵者异器，而理则同也。”
众人微微动容。
那官员冷哼：“那依公子之见，是文可胜武了？”
“非也。“元识清从容道，“若无武，则谋安所用？若无谋，则武安能久？”
他又转头看向太子，一字一句道：“武开疆土，文定社稷，二者如昼与夜，相成而不相替。我朝太祖以武立国，而当今陛下终以文治安天下，此便是文武并资之意。”
话音落下，园中一片沉默。
太子侧目看向元识清。那双眼睛澄澈如秋水，不卑不亢，既无江南士人的酸腐气，也无趋炎附势的谄媚相。
他看着这眼睛，心中一动。
“说得好！“一声叫好打破了沉默，“文武并重，这才是治国之道！”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明黄色的龙袍在花丛间显现——是皇帝到了。
群臣连忙跪下行礼。
皇帝摆摆手，让众人起身，目光却落在元识清身上，眼中满是赞赏——这少年果然有眼力见，之前的暗示他都懂了。
皇帝与元识清客套了几番，挥手让内侍摆上点心酒菜。
宴席正式开始后，气氛热闹起来。
有人提议作诗，众人纷纷应和。元识清随口吟了几句，引得满堂喝彩。有老臣感慨：“年少有此才学，当真难得。”
皇帝看着元识清今日表现并未刻意藏拙，心下满意。他看了一眼太子和三皇子。前者正喝着酒，看着不远与其他翰林对诗的元识清，眼中充盈着些许惊艳和欣赏。而后者盯着面前的酒杯，眸色深沉。
皇帝心下了然，知道该趁着这个机会开口，把话挑明了。他放下酒杯，环视一周，声音不疾不徐：
“朕看元卿年少有文名，且才学兼通经史，可入翰林院为编修。”
此话一出，诸位官员一惊，纷纷小声议论起来。有人惊讶，有人艳羡，也有人面露不服。
元识清在其中，就显得十分镇定自若了。前几日德喜公公来府上传话时，话里话外的意思他都听明白了——皇上是想把他安排进太子府，但又不便只说，需要他自己“识趣”。刚才皇帝那番话，正是在抛砖引玉，等待他的表态。
元识清连忙跪下，将早已斟酌好的说辞一字不差地说了出来：
“陛下隆恩，识清感激涕零，然不敢忝居高位。翰林院诸大人，皆为科举翘楚，元某一介举人，未经科考，岂敢并列？只怕遭天下仕宦非议，也有辱陛下识人之明。”
皇帝点点头，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元识清又顿首道：“若陛下真心垂怜，识清斗胆恳请，若得以侍读东宫，陪太子左右，偶蒙英才教诲，已是三生有幸，死而无憾。”
这话一出,满座再次哗然。
翰林编修,那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位置，若是有机会，以后还能入内阁，成为天子秘书。
多少寒窗苦读的进士都求之不得的位置，他识清居然不要,反而去做太子的伴读？
按理说，入太子府做伴读的政治前途更为广阔。可是这几年皇帝的作为，大家都看在眼里。自从皇后薨逝后，他就更加宠信元妃与三皇子。虽然也将多数政务交由太子打理。可是前一阵赈灾与张谦大人的事情，太子行为过于狠辣果决，惹得陛下不满，当众斥责了他。
如今元识清贸然提出此请，按照现在太子逐渐式微的事态来看。保不齐以后太子失宠或被废，连带着他的整个仕途也要受到牵连，还不如做个翰林编修来的清贵稳当。
在座的有不少眼界高明、通达事势的老臣，听元识清这样的话，不仅摇头叹息。
皇帝心中却暗暗点头。
他原本的计划,就是要把元识清安排进太子府。可若是他直接下旨,难免显得刻意,会让三皇子那边起疑心,觉得他是有意借元家的两个孩子来分化朝堂、牵制三皇子的势力。可如今元识清自己主动提出来,那性质就完全不同了——这是元识清自己的选择,是他对太子的效忠,与皇帝无关。
这小子,不仅聪明,而且懂进退,知分寸。皇帝眼中闪过赞赏，扶掌大笑道：
“好。既然如此，就依你所言。不过，你既有才学，入翰林院也不算高攀，这样吧，朕破例提拔你为翰林编修，兼任太子侍读，入太子府上讲读。”
群臣一时无言。
翰林之职本就清贵，“太子侍读”四字更是荣宠至极。
有人窃窃私语：“此子年不过弱冠便有如此才名，得皇上看重，当真是江左才俊。”
也有人不服：“年少成名者多，能否担此重任，尚需时日验证。”
但不管心中如何想，众人还是齐声道：“陛下英明！”
太子低垂着眸子，面色平静，看不出喜怒。而三皇子捏着酒杯，手指微微发白。
……
宴会散后，皇帝留了太子和三皇子用晚膳。膳后又单独留太子说了会儿话，等宇文珩从宫中出来时，已是月上中天。
上林苑的夜景极美，月光如水，洒在园中牡丹上。四月的暖风拂面而来，带着花香，挠得宇文珩心里痒痒的。
刘茂功打着灯笼跟在一旁。他见太子一路沉默，还以为他在思虑皇帝晚间的话。却没想到太子忽然开口：
“原来江南才子，也并不都像戚将军说得那样是惺惺作态之辈。”
刘茂功一愣，这才反应过来，太子直到晚上还在想元识清。
“立如芝兰玉树，笑如朗月入怀。做人当如此。”
宇文珩声音淡淡，却带着几分意味不明的情绪。
刘茂功心中惊讶。多年侍奉，他太了解太子的性子。能让太子如此评价的人，还真是不多见。他不仅试探道：
“殿下若欣赏元大人，往后他入府做侍读，便能常常见到了。”
宇文珩没有接话。
刘茂功又道：“只是如今不知道元大人与三皇子是否真的毫无瓜葛。殿下若不放心，不如将他安置在偏远些的院子，日常只在书房相见，不让他进内院，如何？”
“不必。”
刘茂功一愣。
宇文珩脚步微顿：“你吩咐下去，明日就把离本宫书房最近的那处院落清理出来，好生布置。”
刘茂功心下一惊：“殿下，这……”
离得这么近，若将来方便了他监视太子可怎么好？而且外臣入太子内院，恐怕也不合规矩。
宇文珩侧过脸，月光下那张俊朗的面容看不出情绪。他嘴角微微勾起：“离得近，才看得清些。”
刘茂功这才明白过来，躬身道：“奴才明白了。”
他不敢多想，只道：“那奴才多备些上好的陈设？”
“用心些。”
宇文珩说完，负手走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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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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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宴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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