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维垂拱四年,季春二十七,赐?鸣。
谷雨已过,立夏未至,洛阳城浸润在一片温润潮湿的春末气息里。连日的细雨初歇,阳光勉力穿透薄云,将水汽蒸腾起来,氤氲在坊巷之间,青石板路面上反射着湿漉漉的光。草木愈发葱茏,鸟鸣也显得聒噪,空气中弥漫着泥土、新生叶片和远处隐约传来的牡丹馥郁混合的特殊气味,一种属于暮春的、慵懒又暗藏躁动的氛围笼罩着神都。
武家大宅内,气氛却与室外的生机勃勃截然不同。自武宸遇袭受伤,虽经武玥用她那套「稀奇古怪」却意外有效的方法照料,伤势渐愈,但府中上下仍弥漫着一层无形的紧张。因为巡夜的家丁增加了次数,下人们行走间也多了几分谨慎,偶尔交换的眼神都带着心照不宣的揣测和不安。
武玥坐在临窗的榻上,面前小几上摊着几卷泛黄的书册,是她这几日借口「整理母亲遗物」从父亲书房角落翻找出来的。大多是些陈年账目、往来书信,夹杂着几本关于西域风物、矿产杂记的孤本。阿福被她打发去厨房盯着煎药了——自那次夜探惊魂后,武玥对入口之物谨慎到了极点,几乎到了强迫症的地步,内心拒绝「脱皮套餐」,这可没地方找 ICU 去!
她的指尖划过书页上一段关于于阗玉矿的记载,目光却有些涣散。怀里那个小小的油纸包,像一块灼热的炭,时刻提醒着那晚的冒险与发现。她几次想偷偷研究一下那白色粉末的成分,却苦于没有合适的工具和环境,更怕打草惊蛇。要是有个简易显微镜也好啊!现在跟瞎子摸象一样,这玩意儿到底是重金属超标还是生物碱中毒都搞不清,简直逼死强迫症!那种明知危险近在咫尺却无法掌控的感觉,让她这个习惯了一切都在实验室可控范围内的人倍感焦躁。
「小姐,小姐!」阿福略带急促的声音伴随着脚步声从门外传来,打断了武玥的沉思。
武玥迅速将桌案上的书册收拢,摆出一副百无聊赖翻看杂书的样子:「怎么了?药煎好了?」
阿福推门进来,脸上带着一丝不同寻常的紧张神色,也顾不得行礼,压低声音道:「小姐,前头来贵客了!」
「贵客?谁来了?」武玥放下书卷,微微蹙眉。兄长受伤后,生意上的伙伴多是派管事来问候,能让阿福称为「贵客」的……
「是、是工部侍郎李昀李大人!」阿福的声音里带着敬畏,「刘管事正陪着在花厅说话呢,说是……说是听闻大郎君遇袭,特来探望慰问。」
李昀?
武玥的心跳莫名漏跳了一拍。那个仅有一面之缘,却给她留下深刻印象的男人。沉稳、锐利,眼神仿佛能洞悉一切。卧槽?!他怎么来了?黄鼠狼给鸡拜年?不对,我哥是伤号,我才是那只被迫上架的弱□□?只是单纯慰问?工部侍郎…兄长遇袭…她下意识地摸了摸怀中那硬硬的油纸包。还有那晚…槐树上…她总觉得那晚顺利脱身,似乎太过巧合了些,那声猫叫…现在想想真是越想越诡异,哪有猫叫得跟恐怖片音效似的?还刚好在那个节骨眼上?
「兄长呢?」
「大郎君已经起身往前厅去了,让奴婢来请小姐也过去一趟。」阿福补充道,脸上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红晕,「李大人说……既是探望武掌柜,也该向府上女眷致意,以免失礼。」
武玥眸光微闪。致意?我看是来「致疑」的吧!一个朝廷四品官这么闲?还特意要见女眷?绝对是鸿门宴!她可不觉得一位正四品下的工部侍郎,会对一个商贾之家的女眷如此讲究礼数,除非……另有所图。
「知道了。」武玥起身,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翻涌的疑虑和一丝莫名的紧张,「替我换身见客的衣裳。」内心心理建设中「要淡定,武玥!你是经历过期末考、论文答辩和导师夺命连环 call 的新时代女性!不能怂!就当是去见甲方爸爸…虽然这个甲方爸爸眼神能杀人…」
片刻后,武家待客的花厅。
厅内布置雅致,并不一味追求豪奢,多用紫檀、花梨木家具,壁上挂着几幅意境幽远的山水画,博古架上陈列着一些精巧的瓷器玉器,透出主人家不俗的品味。空气中飘着淡淡的檀香,混合着新沏的雨前龙井的清香。
武宸手臂仍吊着夹板,但气色已好了许多,正陪坐在下首主位。李昀则端坐客位之首,一身雨过天青色的常服襕袍,腰束玉带,并未穿着官服,显得少了几分官威,多了几分清雅。他姿态闲适,手中捧着一盏茶,正与武宸寒暄着,语气平和,询问着伤势恢复情况和近来洛阳商业市面的波动,仿佛真的只是一次寻常的礼节性拜访。
刘沐恭敬地垂手侍立在武宸身后不远处,眼观鼻,鼻观心。
武玥步入花厅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看似融洽和谐的场面。她今日换了一身藕荷色绣缠枝莲纹的襦裙,略施薄粉,发髻简单绾起,插着一支素银簪子,打扮得既不失礼,也绝不张扬。
她的出现,立刻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武宸露出温和的笑容:「小妹来了。」他转向李昀,「李大人,这便是舍妹武玥。玥儿,这位是工部侍郎李昀李大人。」
李昀放下茶盏,目光随之转来。
那一瞬间,武玥感觉仿佛有两道实质性的、冷静而精准的光投注在自己身上,从头到脚,飞快地扫过,不带任何冒犯的意味,却似一种无声的评估与测量,锐利得让她几乎想后退半步。「来了来了!就是这种眼神!跟 X 光扫描仪似的!我又不上飞机。」她强行稳住心神,垂下眼睫,依着阿福紧急培训的礼仪,上前一步,敛衽行礼:「民女武玥,见过李大人。」
「武小娘子不必多礼。」李昀的声音响起,清朗而平稳,听不出太多情绪,「本官上次见过武掌柜遭遇意外,心中挂念,今日得空,特来探望。冒昧请小娘子一见,唐突之处,还望海涵。」
「李大人言重了。大人屈尊降贵,亲临探视,我武家上下感激不尽。」武玥依着套路回答,声音尽量保持平稳。「看病人隔这么久,这理由逊毙了,还不带礼物,没礼貌!」
寒暄几句后,武宸示意武玥在自己下首的绣墩上坐下。侍女重新奉上茶点。
话题似乎又回到了无关痛痒的闲谈上。李昀称赞了一下武家厅中的布置,又问了几句关于武宸伤势恢复的细节,言语间滴水不漏,完全是一副关心洛阳优秀商户的仁官形象。
但武玥的直觉却告诉她,绝没那么简单。她能感觉到,李昀那看似随意扫过四周环境的目光,总会若有若无地回到自己身上,带着一种审慎的探究。他握着茶盏的手指骨节分明,偶尔会无意识地轻轻摩挲杯壁,仿佛在思考着什么。
果然,在一段短暂的沉默后,李昀话锋似不经意地一转,目光落在武玥身上,语气依旧温和:「说起来,本官日前翻阅旧档,看到一桩趣事。前朝有位巧匠,试图以猛火油混合硝石、硫磺等物,炼制一种可开山裂石的『神火』,然其性极烈,难以掌控,试验时屡屡出事,甚至灼伤工匠,皮肉溃烂,极难愈合。不知武小娘子可曾听闻过此类奇闻异事?」
武玥的心猛地一紧。来了!
他果然不是随便聊聊!猛火油、硝石、硫磺…灼伤、皮肉溃烂…这几乎是在明示赵明诚的死状和那「蜕皮」毒药的效果!他在试探她!他怎么会联想到这些?靠!直接贴脸开大?!这是可以当着家属面聊的话题吗?工部侍郎都这么野的吗?还是说唐朝官员聊天都这么硬核?
她强迫自己抬起眼,迎上李昀的目光,努力让表情显得只是单纯的好奇和一点恰到好处的惊讶:「竟有此事?民女孤陋寡闻,未曾听过。听起来甚是危险,似那炼丹术士所为,非正道所为。」她巧妙地将话题引向虚无缥缈的炼丹术,试图撇清关系。
李昀唇角似乎弯起一个极淡的弧度,快得让人无法捕捉:「小娘子说的是。此类事物确是危险,稍有不慎,便是祸患。只是有时,祸患并非主动招惹,也会自行上门。」他话锋再转,变得更加直接,「就比如武掌柜此次遭遇的『意外』,还有府上近来似乎颇不太平?本官听闻,前些时日,府上还曾有过饮食不安之忧?」
武宸的脸色微微变了变,看向李昀的眼神多了几分警惕。刘沐垂下的眼皮也颤动了一下。
武玥感到手心有些冒汗。他连投毒的事情都知道?!还是……他早已在暗中调查武家?信息差太大了!他到底知道多少?这游戏没法玩了!这人是开了上帝视角吗?
她稳住呼吸,决定以退为进,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后怕与忧虑:「劳大人动问。兄长遇袭,实在是无妄之灾,至今想来仍心有余悸。至于府中……确是有些小波澜,许是下人疏忽,已严加管教了。多谢大人关怀。」她将事情轻描淡写,归结为内部管理问题。
「哦?仅是下人疏忽么?」李昀轻轻啜了一口茶,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回避的压力,「本官职责所在,对洛阳城内各类奇技淫巧、危险之物,总是多几分留意。尤其是涉及西域传来的某些…不甚明朗之物。」他特意加重了「西域」二字,目光如同精准的探针,锁定武玥的神情变化,「武家行商西域,见多识广,或许…曾接触过类似之物?若有什么发现或担忧,不妨告知本官。维护洛阳安定,亦是工部分内之责,或可助武家一二。」
话语里的暗示几乎已经摆在明面上了。他在怀疑武家与西域危险物品有关,甚至可能是在暗示,他知道武玥发现了什么。
武玥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图穷匕见了!他知道了多少?他是在诈她,还是真的掌握了什么?那晚的猫叫…那个居高临下的视线…难道真的是…冷静!武玥!他可能只是在试探!不能自乱阵脚!交出去就是任人宰割!
她绝不能承认!至少现在不能!在完全摸清对方底细和目的之前,暴露自己手中的证据和知道的信息,无疑是极其危险的。
她垂下眼睫,掩去眸中翻腾的情绪,声音放得更低柔,甚至带上了几分不知所措的惶惑:「大人说笑了。武家虽是行商,所经营的不过是丝绸香料等寻常物什,父亲常教导我们,安稳为本,从未敢触碰那些危险莫测的东西。府中些许小事,竟劳动大人如此费心,实在……实在是让我兄妹二人惶恐不已。」
她将姿态放得极低,完全是一副被官威吓到、不知所措的闺阁女子模样,甚至适时地让指尖微微颤抖了一下。
花厅内陷入一种微妙的寂静。武宸看着妹妹,眼中闪过一抹复杂的情绪,有担忧,也有赞赏。刘沐依旧低着头,仿佛老僧入定。
李昀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武玥,那目光深沉,仿佛要透过她故作镇定的外表,看进她内心深处真正的想法。他指尖轻轻点着扶手,发出几不可闻的嗒嗒声,每一声都敲在武玥紧绷的神经上,心里想着小娘子狡猾。
良久,他才缓缓开口,语气听不出是信了还是没信:「是么?那或许是本官多虑了。」他放下茶盏,站起身,「看来武掌柜恢复得不错,府上亦是井井有条,本官也就放心了。」
武宸和武玥连忙起身相送。
「武掌柜安心养伤。至于市面治安,官府自会加紧巡查,必不使此类恶行再度发生。」李昀对武宸说道,语气恢复了官方辞令的沉稳。
「多谢大人关怀。」武宸躬身道谢。
李昀点点头,目光最后似不经意地扫过武玥,那眼神依旧平静无波,却让武玥感觉仿佛被什么冰冷的器械测量过一般。
「武小娘子,」他忽然又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武玥耳中,「洛阳城看似繁华太平,实则暗流涌动,女子尤其需谨言慎行,夜间……还是莫要独自外出为好,以免沾染不必要的麻烦。」
武玥微微一愣,实锤了!那晚果然是他的人!这算什么?监视我,还是武家?现在又打了巴掌给个甜枣?先威胁再警告?
她猛地抬头,对上李昀的视线。那一刻,她几乎能肯定,他此刻正在用一种近乎直白的方式,告诉她:我知道你做了什么,适可而止。
一种被挑衅般的倔强。他到底想干什么?一边警告她危险,一边又似乎暗示可以寻求他的帮助?一边点破她的行动,一边又没有当场揭穿?人格分裂吗?还是当官的都这么弯弯绕绕?有话不能直说吗?猜谜语很累的!
她强行压下心头怒气,再次敛衽,声音微颤,却努力维持着镇定:「…多谢大人提点,民女…谨记在心。」记住了!下次夜探一定更隐蔽!绝对不给你抓到!
李昀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不再多言,转身在武宸等人的陪同下,向外走去。
武玥站在原地,看着那挺拔清冷的背影消失在照壁之后,仿佛还能感受到那最后一眼带来的无形压力。她血压要上来了,战斗的火焰。
这个工部侍郎李昀,已经将她,将武家,纳入了他的视线中心。而他今天来的目的,他就是来敲打,来警告,来观察,或许…合作?与虎谋皮还差不多!不过…如果他真想查案,倒也不是不能利用一下…信息就是力量,得想办法等价交换…
武玥慢慢握紧指尖,一股前所未有的挑战感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兴奋,竟然奇异地压过了最初的恐惧愤怒。
暗流涌动吗?
她或许笨拙,或许不适应这个时代的规则,但她从不缺乏面对挑战的勇气和……解开谜题的决心。来吧!不就是古代版《的名义》加《神探狄仁杰》吗?姐接了!who 怕 who 啊!
李昀的马车驶离武家,车轮碾过湿漉漉的青石板路,发出碌碌的声响。
车厢内,李昀闭目靠坐在软垫上,指尖依旧无意识地摩挲着那柄从不离身的铜尺。
「郎君,」坐在车辕上的李泽压低声音隔着帘子问道,「如何?那武家小娘子……」
李昀缓缓睁开眼,眸中闪过一丝极淡的、几乎难以捕捉的玩味。
「很有趣。」他轻声道,声音低得只有自己能听见,「撒谎的时候,眼睛很亮,手指会蜷缩,但声音稳得几乎听不出破绽……」
演技精湛,却又在某些细节上,流露出与她试图营造的柔弱形象截然不同的特质——小狐狸一个。
还有,她听到「西域」和「夜间独自外出」时,那一瞬间几乎无法完全掩饰的震惊与强自镇定。像一只竖起全身尖刺却又试图假装温顺的幼兽……
「回府后,让李枢来见我。」他吩咐道,声音恢复了平时的清冷。
「是。」李泽应道,心里对那位武大小姐的好奇心,简直快要爆炸了。
马车渐行渐远,而武家花厅内,武宸盯着自己家妹妹。
【第二十一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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