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时分，响午阳光正好，束束金光穿破云层照亮青原县城。
“让让！”
一声叫喝点燃人群压抑已久的烦躁，光膀子壮汉立马转头横眉怒吼，“喊什么？”
“我急着拿药啊！”精瘦黑汉子手指前方药铺，急得直拍腿，头上的汗一颗颗往下滚，壮汉更不耐烦，太阳底下唾沫星子直飞到那人脸上，“谁不急？来这儿的谁不急？”
见人消停不敢再喊，壮汉转回身子，瞧见前面排的队还是黑压压一片毫无变化，发泄似地一脚踢开脚跟前儿的石子，“等排到跟前病也好了，还看什么大夫，回家熬着去死吧。”
来药铺的最忌讳这死不死的丧气话，果然，壮汉一说，四周气氛一沉，纷纷露出不悦神情，后边的人听不下去，开口道：“咱东边儿就这一个药铺，哪天不是这样，天还早，能排上就是好的。”
壮汉知道自己说错了话，理亏闭上嘴，可眼神咕噜一转，脸又沉下来，鼻息沉重地哼一声，“天是还早，耐不住现在别地儿的人往这儿跑，占便宜，跟咱抢大夫 。”
此话一出，众人眼神飞箭似的跟着壮汉视线看过去，神情不悦，上下打量。
穿着宽大长衫的青年脸颊瞬时臊红，像被围剿似的，坐立难安。他攥紧衣侧，咬着牙，对四周变化视若无睹，强装镇定。
城东排外，与别地不和，强龙不压地头蛇的道理他懂，可他今天过来不是为和别人起争执，更不是想来贪占什么便宜，而是他妹妹，病在家中已久，每况愈下，这才不得已，从城北寻来至此。
想到妹妹，青年深吸口气，重新挺直腰杆。
听闻黎家药铺医术精湛，黎家大夫更是圣手仁心，堪称神医。为了妹妹，就是这群人真把石头砸他脸上，他也得进黎家药铺的门！
橙红晚霞铺满天际，昏黄夕阳划过青年汗水洇湿的肩头，拖出一道长长的影子，投到药铺地面……
终于轮到他了。
青年抬手抹汗，眼睛却落在门口诊桌处。
这就是黎家大夫？
青年打量一番，沉稳温和，安然不动，看起来倒是个稳重的。
“坐。”黎玉抬手邀青年入座，“哪里不适？”
青年沉默，犹豫中，耳廓闷出红色。
“无妨，先诊脉也可。”黎玉瞧这人有几分书生气，推去纸笔，“我问你的话，不方便回答就写下来。”
青年依旧不动，他深吸口气，下定决心般从怀里掏出封信纸，遮掩推到黎玉跟前，压低声音，“不是我，是……我妹妹，她得了怪病。”
替家人看病也是常事，黎玉面色如常，展开信纸，但看上片刻，眉头便轻微皱起。
纸张字迹工整，上面详细撰写病患的症状变化，以及之前大夫的药方和批注，从最初到最后，竟有三月之久。
时间流逝，格外漫长，格外煎熬，青年的心高高提起，像濒死之人在等待最后审判。见黎玉目光移游到纸张末端还没拒绝，心又颤巍着生出一点火种。
“要是能治，能不能请大夫您出外诊去看她。”
声音淹没在背后的嘈杂之中，青年不知道黎大夫听没听清，也不知道是真没听清还是听清却不想理会？
也是，这里日夜人满为患，出外诊，先不说黎大夫同不同意，就算同意，诊费，也是一道坎。
他思索着家中剩余银钱和可以变卖的东西，刚想再度开口，突然听到黎大夫开口，“别急。”
黎玉放下纸张，又恢复如常面色，稳重道：“典型的腹水症，从上面看病情还没发展到最后，有的治，放心。”
青年心一颤，整个人僵在座上，如获天赦。
这么久了，他头一次从大夫嘴里听到肯定的言论，一时间，竟有些不敢置信。
“有的治？”他喉咙哽着一口气，身子倾前，怯怯看向黎玉。
黎玉点头，“腹水症确实少见，但并非无药可医，之前大夫开的药方许是过于谨慎，迟迟难起效用。这次再添上几味药材你带回去，明日太阳落山，我再同你一起去家中看看。”
刚才的请求，大夫也听见了？
青年搓了把脸试图更让自己清醒一些，可他老觉得在梦里，怎么都听不真切大夫的话，他身子前倾，眉头皱着，无措又问了一遍，“有的治？”
黎玉眼神露出温和，医者父母心，他再次耐心回应，“有的。”
头上紧绷的那根弦松下来，青年身子一软，瘫在椅子上，头往后一仰，大口喘气，泛红的眼圈淌下两行泪来......
妹妹能活，他们一家也就能活了。
自从妹妹得上这怪病，家里找多少大夫，花多少钱都无济于事。不仅如此，随着妹妹肚子越大，风言风语也多起来，私底下他听见不少闲言碎语，说是他妹妹小小年纪和男人鬼混，怀了野种，该被活埋。
短短几月，爹娘头发花白，妹妹更是一心寻死。
有人跟他说城东有个神医让他来试试他还不信，城东一直都是污糟之地，窝棚杂户居所，城西城北的人提起城东都嗤之以鼻，这种地方怎么可能会有神医？
今日一来，才知道是他有眼不识泰山。
青年边哭边笑，肩膀耸动着，整个人像秋天树上的枯叶，颤抖着，摇摇欲坠。
“哎呀，能治好就是天大的好事。”刚才那壮汉站出来一下下拍着青年肩膀，手劲笨重，拍的青年身子一顿，他看过去，壮汉唾沫星子正好飞他脸上，豪爽说道：“大小伙子还哭？哭啥，这多的是治不好拿药耗着的，你妹子能治好就偷着乐吧。”
“就是啊。”四周的人也跟着安抚。“能治好就是好事儿。”
青年扭过身子，这才一个个瞧清这些人。脸是土一样的黄色，质朴，有或多或少的褶皱，衣衫随意，眼中透着洒脱的亮。
像群野草，杂乱，但生生不息。
之前还针尖对麦芒的人们现在竟这样真诚的安慰他，彼此距离瞬间拉近，消除隔阂。青年起身，万分感激动容，哽咽道：“我实在是没办法才来这里，不是为了和各位抢大夫......”
“行了行了。”壮汉挥挥手打断，催促道：“想活命有什么错，赶紧拿药去。”
黎玉写下药方趁时递过去，带着莫大的宽慰和鼓舞，“去吧，家里人还等着你呢。”
怀着被命运垂怜的庆幸，青年小心翼翼接过药方，紧紧捂在胸口，说了不知多少句谢谢，才一步一步挪到取药柜台。
柜台位于药铺最深处，一片漆黑。不同于门口诊桌处尚还有天光照亮，晚霞披彩，这里的人群一层贴着一层，一层粘着一层，透不出光，喘不过气。
与黎大夫那边简直是两个世界。
带着腥气的汗味与各种药味胶着混在一起，腻得人难受，青年没站多久，就开始恶心。
他回过头，屋外晚霞退散，天边透出一抹黯淡的蓝，看起来极为舒爽，再转回来，眼前是毫无变化的黑暗。
他控制不住的感到压抑，脸上和周围人一样，逐渐透出沉沉死气。
就在此时，黑暗内部突然传来声音。
“三碗水煎至一碗，一日两次，后日复诊。”
声音清澈而透亮，穿过沉闷，瞬间抵达耳畔。
青年清醒过来，心生好奇，探头往里瞧，想看见声音源头，却只从人群缝隙中，看见一豆大的火苗簌簌摆动。
火苗摇摆不定，忽明忽暗，看不清什么，正要作罢，一人忽然从柜台底下直起身子。
只一眼，青年内心一凛。
这双眼睛……
不像是人，像山兽的眼睛，瞳仁漆黑浑圆，里面好似含着一团火，极其明亮。
青年逐渐反应过来这位该是黎大夫的儿子，等轮到他站在柜台前时，便轻唤一声：
“小黎大夫。”
黎也一僵，怔怔抬头，看向出声的青年。
四周也是一愣，纷纷朝青年看过来，神情怪异，上下打量。
但青年丝毫没察觉到这细微变化，注意力全然在黎也脸上。
柔软的头发此时汗湿贴在脸侧，更显脸窄，五官挺立，清俊极了。
黎也眼神在青年身上流转一圈，见这人面生，神色倒是友善，轻笑了笑，“叫我黎也就好。”
青年回过神，意识自己失态，耳廓一红，腼腆递过药方，道：“小黎大夫，这是我的方子。”
四周又生出几声笑意，青年不解环视，黎也却毫不在意，示好一笑，随即转身。
身后是通顶的药柜，黎也脚边还有一撑开的木梯，他右脚踩在梯子上，左手拿着药方，动作却不似往日娴熟。
“蜘蛛病？”
黎也收回脚，将药方凑到油灯边端详。
青年不诧异大夫对这怪病称奇，但他还是头回听这说法，“蜘蛛？”
黎也点头，看上一遍后，转身抓起药材，手法利落，也不用再称斤两，待包好药后，方才开口和青年解释，“腹水病俗称蜘蛛病，比较少见。”
青年想起妹妹鼓胀的肚子和枯瘦的四肢，苦涩发笑，“确实形象。”
黎也抬眼望向青年，这才注意到青年眼下乌黑。
面容憔悴，神情苦涩，一副身心疲惫的样子，想必是家人已被这怪症折磨许久，长途跋涉几经波折才来到这里。
药铺这样的人，很多。
黎也将药后推到青年手边，药包边角尖锐，触到青年手背时，青年截断愁思，看向黎也。
“黎大夫说能治好吗？”
青年点头。
“那你在担心什么？总会好的。”
黎也嘴角弯扬，一双眼睛亮得出奇，如同洞火，莫名让人升起……
希望？
这个词离他太久远，今日倒是接二连三的出现在他脑海。
“总会好的。”青年释怀，连连点头，“之前旁人都说我妹妹怀了鬼胎，今天回去我就告诉她 ，这病有治了。”
说完，眼睛红上一圈，感激地看向黎也。
黎也眉心皱起，“鬼胎？”又轻蔑道：“心怀鬼胎还差不多。”
“别听那些瞎话，等治好了，那些风言风语不攻自破。”说着，拍拍药包，“赶紧回家吧，妹妹还等着你呢。”
青年的内心，在这一声声积极宽慰中，变得柔软，要是早来一个月就好了，要是最开始，他就来到这里就好了……
他攥着药，紧紧将其搂进怀里，真挚发出邀请：“等明日黎大夫来家诊治，我一定备桌好饭好菜，小黎大夫，你也来吧。”
“小黎大夫……”
四周又是一阵隐笑，青年不知所以，又看了一圈，没一个人搭理他，偶尔有几个对上视线的，也只是看笑话似的看着他，更让人生出无名火。
他看向黎也，黎也洒脱笑道：“饭不用备，但明日我一定来。”
青年连连道谢，留下姓名，约定好明日日落前来药铺接引，抱着药材转身离开时，又听见有人怪气模仿他的语调，连声唤着小黎大夫。
黎也不想搭理，敛笑转身，全身心投入药材当中，聚精会神。
身后的揶揄比刚才更大些，连成片，“小也现在也是长大了，厉害了，成小黎大夫了。”
“我们这些乡亲还没让小也给咱治过病呢！”
“你敢啊，你也让小黎大夫———”说到这男人还特意朝黎也努努下巴，睁大眼睛示意，“给你看看。”
“我可不敢。把我治死了找谁去。”
“再害死人，黎大夫倾家荡产都不够赔，倒大霉。”
人群难得寻到个乐子，一时半会儿都不肯松嘴，随着风从这头传到那头，接连成片。
黎也仰头看向药柜，柜子裂痕无数，或短或长，崎岖蜿蜒。像蛇又像根藤蔓，在无人处，安静地拼命生长。
背景：民国架空。
女主黎也，男主敬请期待哦[烟花][撒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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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一 小黎大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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