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临，拥挤窄巷静下来，方才注意到药铺所处位置的偏僻。山脚下方，背靠大山，四周荒无人烟，仅有黎家一盏灯火，微弱而绵长。
屋内，黎玉清扫药铺，清点药材，闭好前门门窗后，去往后院。
后院与药铺接连，仅一门之隔。后门与前门相对，就在柜台旁边，平日进出都从后门通行，待药铺人多时，便将后门栓上，做个隔断。
推开后门，明月高悬，月色像水雾一般泄下来，铺了一地，像银白的纱。
东边的灶房内，黎也坐在灶台的风箱前，凳子太矮，他坐下去整个人缩成一团，脑袋搭在膝盖上，望着熊熊灶火怔怔出神，看起来格外瘦小。火色亮红，映在他的脸上，更衬五官清秀鲜明，他转过头，火色落在他眼睛里，极亮。
“爹！你来了！”
黎也起身，可蹲坐太久，腿麻得不行，身子晃动中又坐回去，他笑了笑，“饭就快好了。”
往常这时黎玉总会走过来，扶他起身，再让他回房间歇息，可今天，黎玉就站在院门处，侧过身，静静看着他，一动不动。
“奇怪。”
黎也心想，蹙眉打量。
冷白月色伏在黎玉左肩，勾勒出他的轮廓，高大，厚实，像一座巍峨不动的山。可面容却隐在黑夜之中，变得模糊，模糊得让黎也感到不安。
黎也心提起来，刚想开口询问出什么事的时候，黎玉缓缓走来，一如往常，从灶房窗台取茶壶，先倒杯水递给黎也。
熟悉的动作，熟悉的指尖温度......
提起的心落下，黎也捧着杯子，抿了一口，想和黎玉探讨今日那腹水症的病患。
之前只在书中见过的难症，今活生生出现在眼前，他满脑子都是这件事。傅文山走的时候他真想跟着走，跟到傅文山家里去，把妹妹接过来，就住到这儿，好让他日夜观察照顾。
不过明天去也来得及，要是不方便接过来住，那他过去待两天也行，再不济往返跑几趟也好，他不嫌累。
想着，黎也嘴角扬起来，黑漆眸子里流露出期盼，“爹，明天我能不能......”
话没说完，黎玉抬手阻断。
话被掐断在喉咙口，正难受。黎玉走来，扶着他胳膊，拉他起身。起身间，黎玉鼻间发出一声叹息，缓缓道：“不急，我有事和你说。”
“有事？”
黎也转头，正对上黎玉的眼睛，深邃、幽深、沉重，莫名带着哀凉。
他站稳，黎玉撤回手，火色之下，咫尺之间，黎也眼前一黑，整个人完全被罩在黎玉的身影里。
黑夜里的深山，充满了未知与危险。
黎也喉头一滚，识趣闭上了嘴。
黎玉房间内，黎也坐在窗边矮桌前，看着阿爹进出的忙碌身影，饭菜都没了滋味。阿爹一向沉稳寡言，但眉目总是温和的，尤其是对他，从没向今日这般冷脸过。
进出几趟，连一个眼神都没给他。
是想和他说什么？
黎也起身，将窗户推到半开，月色趁此机会泄下来，为房间添上一抹凉意。他侧过头，黎玉正在灶房拿筷子，待站起来，黎也才发现，爹的肩膀貌似比之前佝偻一些。
可他今年才三十八岁。
细一想，纵使五官依然深邃，脸上也有了几道沟壑。这几年，爹总是多愁苦，少欢悠。因为药铺，因为他，因为......
"吃饭。”
黎玉坐在对面，将筷子放到黎也面前。两人安静吃完一顿饭，不似往常总会探讨一番，说是探讨，不如说是黎也单方面追问黎玉关于药材、医理和每日的病患。
“爹。”黎也放下筷子，“吃好了，你说吧。”
黎玉若无其事夹菜放到黎也碗里，“今天有人说你什么了？”
有人说什么？
黎也登时恍然大悟，难怪爹今日不对劲，是因为傅文山过来，唤一声小黎大夫后，引起的那些揶揄……
那些人具体说了什么？
黎也当时全身心投入抓药，根本没有理会。现在拧眉细想，好像说不能找他治病，他会害死人，黎大夫会赔的倾家荡产之类。
见黎也完全不当回事，黎玉手几乎快把筷子捏断。
“今天那腹水症你怎么看？”黎玉隐忍又问。
黎也还在想怎么宽慰黎玉，突然被打断思绪，愣一下，回神问道，“爹，那腹水症患病多久了？之前大夫开的药方还有吗？”
黎玉不紧不慢，单手从怀中掏出药方，递给黎也，“三月有余。”
黎也双手小心接过，拂平，凑到油灯跟前，越看，眉心越蹙。
白术、茯苓、大腹皮、陈葫芦、泽泻、香附……
利水、行气、活血，果然。
黎也神情凝重，利水行气当然没错，但久病伤阴血，单纯利水伤正气。刚开始当然效果显著，但越治越虚。
难怪阿爹今日在此方基础上，新增当归与生黄芪，用肉桂替换桂枝，并给茯苓和丹参加量。想在利水同时兼顾补气、养血与温阳。
但还不够。
黎玉抬头，“爹，我记得叶天士治疗朱氏鼓胀门一案中，提过久郁伤络。这病已有三月之久，会不会络脉瘀阻、阴液损伤？除补气、养血、温阳以外，是否应该再添加通络和育阴的药材？”
见黎玉不语，黎也身子前倾，继续道：“那添一味酒制地龙，您觉得如何？地龙通经络，利水道，再用路路通协助。当归的话，久用伤阴，不如用阿胶珠替代，再加上褚实子和白茅根。生黄芪增量，肉桂减量，大腹皮减量。最后在用泽兰替换丹参。”
黎玉听着，眸色愈深，神情复杂。
黎也如今，医术远胜于他，可这么好的孩子，留在这儿，一辈子只能缩在柜台角落里，不见天日，受人谩骂，才情隐没。
要是黎岚在这......
“爹？”黎也唤一声，打断黎玉思忖，“我哪说错了？”
黎玉抬眼，上下打量黎也一番，又瘦了。
“都对。”黎玉道。
“真的！”黎也眼神明亮，心中狂喜，“那明天我和爹你一起去傅家。”
“小也。”黎玉倒杯水递过去，声音稳重而温和，但眼神一点没有平时的慈爱，是冷的、沉重的、悲凉的。
“我们走吧。”
杯子没放稳，哐当一下朝桌边滚了两圈，水洒在黎也衣衫上，流了一地。
黎也没动，眼睛直直看向黎玉，“走？”
黎玉看向窗外，乌云飘浮，遮住银月，夜又黑了几分。
“三年，也该走了。”他几乎是在叹息。
“去哪。”
“回家，等治好傅文山妹妹后，回家，给你娘埋衣冠冢。”
黎玉回过头，面色冷淡，要不是脖侧挣起的青筋，黎也还真以为他爹不在乎他娘了。但今天说走，还是让他感到荒唐。
“就因为那些人骂我会害死人，骂我是杀人犯？”
夜静极了。
火苗簌簌响动，两颗炙热的心在体内狂跳，犹如雷鸣战鼓。
黎玉沉稳的眼神陡然锐利，审视黎也，黎也眼圈开始泛红，但毫不退让。
他们比谁都知道，他们拥有相似的五官，和相似的倔强。
“就因为，他们说我害死人，就要走？”
黎玉怒极反笑，目光像一把冷箭，“不然呢？你一辈子顶着这个名头，一辈子窝在柜台里？”
泪水唰地落下来，流过嘴唇，苦得发咸，黎也笑笑，道：“我走了，就不是杀人犯吗？”
他比谁都知道爹心里的忌讳。
一个是他，一个是娘。
果然，黎玉随即一掌拍向桌子，水杯再次翻滚啪一声碎在地上，四分五裂，窗台油灯火苗疯狂震颤，又怯怯缩回。
“爹，我走了，害人的名头才真的一辈子洗脱不掉，我走到哪，这个名头就跟我到哪，我到死，人家都会说我年少时胡作非为，开错药害死人，是个该死又没死的凶犯。”
泪落着，脸却平静出奇。
一次诊断，几乎断送黎也整个人生。
胳膊被人生生打断，跪地立誓不再行医。新修的药铺也差点因他而毁，被人砸个干净，赔光银钱，才勉强保住他一条命。
亡故的男孩爹娘受不了打击搬走，他挨家挨户苦苦哀求，才换来一个在柜台给人抓药的机会。他也想走，可阿娘那年失踪，他得留下，等娘回来。
那一年，他才十三，从天之骄子到过街老鼠，眨眼之间。
他还记得娘带他搬到这里时，在院子里搂着他，亲昵地唤他小也，满脸明艳的样子。
都没了......
“够了！”黎玉起身怒喝，呼吸沉重，胸膛不断起伏。罪犯两字简直就是拿刀往他心里扎，他受不了。
“爹。”黎也起身 ，直看着他，仰头与他对视，目光坚定像烧着一把火，“当年你答应过我，要和我一起在这等娘回来，活要见人，死要见人。别说现在旁人骂我几句，就是有人再一次打断我的手，我都不会走，我会留在这，等到娘回来的那一天。”
“更重要的，我很清楚，我不是凶犯，当年的事，定有蹊跷。”
医药部分含虚构成分哦，别当真[比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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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二 等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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