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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卷五

等她再醒来,仿佛一切都没发生。没有什么塞柏的委托,也没有遇见那些可怕的怪物。她醒在自己的小住屋里,醒在柔软温暖的床被卧铺。如果不是 Esytar出现在这间屋子,她就要信以为真了。

“下午好。”他打招呼说。他走过来用手背贴住维的额顶,“没发烧了。”他短暂地露出一个慰问的笑容,转身从桌上倒了一杯水递给维。

“我们怎么回来了?”他们应该待在塞柏,而不是在琥珀。

Esytar只好跟她再度说明她发烧的事,她回来后一直在重复询问这个问题,但她无从知晓一般:

他们回到营地时处理伤口的医生一眼断定维成了慢性侵蚀症的病人。来自她肩上的伤口,感染了蚀。侵蚀症的并发症状至今都有新的发现。而维的并发症是遗忘。她睡一觉,那刚刚放手的一天便一溜烟地逃走,连同打包她的记忆一齐飞奔。这在慢性侵蚀的并发症里是较为常见的一种,也是其中最具人性的。它让人忘记记忆,直至无从察觉地死去。可以把之后的每一天都当作第一天,每一天都是一样。

这是 Esytar陪她度过的第六天了。医生说她还能活一到两个月。无一例外的,所有的侵蚀症病人都终将死去。即便是苟活下时间最久的人,也只在得病后活了四年光阴。

现实它残酷,因为它强制人们去面对它;现实它温情,无论何种境况,它总是慷慨地留给我们一个稍稍藏匿的契机,如若鼓起勇气,下足决心寻找,人们可以抓住奇迹的尾巴,从黑暗里揪出沉睡的希望。

“你能将这几天来我经历的告诉我吗?”……维听到自己患病时不免惊讶,但她依然对 Esytar怀抱感激,感谢他的诚实坦然,让自己不至于蒙在鼓里。

Esyier告诉她:第一天他们回琥珀的时候,她郁郁寡欢,面对任何事都提不起兴趣,收到死亡的通知书,她便不吃不喝在床塌上一连坐上四个小时,然后睡觉;到了第二天,她再次收到这个死亡通知书,尽管已经忘记昨天,她却减轻了悲伤,她对他说,反正都快死了,什么都无所谓,想用剩下的时间做些什么才好… Esytar陪她用这一天时间去过游乐场,最后还用十五个游戏币抓了一只蓝色兔子玩偶,就放在维的床头;第三天,她又一次得知这份死亡通知书的消息,已经全然了无悲伤,她一觉醒来像收到惊喜似的看见床头的布偶,之后他们去了半天游乐场,又花半天时间观览水族馆,她对游乐场的一切充满新鲜和好奇,她只在那花半天时间,仅是因为 Esytar说他们昨天来过,如果她只考虑自己,她本身以每天都来这儿, Esytar也是愿意陪她的;第四天的时间更加紧凑,游乐场、水族馆,还有音乐厅和剧院,维从未来过这些地方,甚至不知道琥珀有这种地方,悲伤抛弃了这个总爱遗忘的人,往后的每一天都是如此;第五天,她玩累到回家的中途就睡了。一直到第六天,她又开始发烧,直到下午。

维聚精汇神地听 Esytar讲这些事,她明明没有记忆,却依然连连点头。她凭借想象构筑起这些记忆,她说,既然这些事本就存在,就不用否定它,有谁不希望这些好的记忆能够属于自己?

“今天去哪儿?” Esytar问。

“哪儿也不去。”她说。这样持续的热情和欢乐对Exyter不能长久,他牢记每一个瞬间,然而维不记得。她不知道 Esytar是否喜欢它们。于是她问,为什么他情愿花费时间陪伴她只有一个……一个会将他们所共度的一切忘记的人。

Esytar指着房子角落里落尘的半圆形鸟笼说:“这只笼子…”

“噢,这是…林指导之前送给我的。它原本挂在商店的入口,里面装着一只活蹦乱跳的小雀,每次去商店我会去看看它。直到它“属于”我,这只可爱美丽小巧的鸟儿,我把它放了。自始至终,它都不是给人取乐的对像。它的翅膀证明它属于天空,它应该扑动翅膀飞向自由的天空。”

Esytar说:“可…我看见笼子里仍关着一只鸟儿。”他笑着,“你的善良驱使你赐予一个小生灵自由的礼物,浑然不知你把这个笼子留给了自己,我需要一把打开铁栏的钥匙,我想要帮你。这就是我陪伴你的原因。”

“你为什么这样做?”维愕然的问。

“因为我心悦你、倾慕你。这能算作我的理由么?”

“不能!”她兀地愤闷起来,这话令她毛骨悚然,“这太草率了。你不要把时间浪费在我身上,我不值得,也不想亏欠你…拜托了!反正我一定会忘记!说不定现在这段谈话在不久前已经发生过,我只是忘记了…… Esytar,你很好很好,是我遇见的最好的人。

“就这样吧,我一定会忘记的。也请你忘记我,或着把我藏起来,把有关我们同游的记忆藏起来。我们可以像之前那样用信得持联系。”她忽然觉得自己的气话可笑。

“我这个将死亡人已时日无多,收不到你的信了。”

“好了!维。”他很少这般明确地表达态度。他的语气慌张不安,夹杂着一丝愁绪。

维情绪激动急切地说:“你是不是已经厌倦我了?”

“没有。”

“就当你有吧!

“不要再妄加臆测了!”他宽大处理手覆在她的手上,紧紧搂住维说:“维,你的病越来越重,我理解你是为了发泄情绪才有这番说辞。你需要休息,明天一定会好起来,这是我给你的承诺,睡吧,一觉醒来,你便不再因此而痛苦。”他伸出指尖放在维的额头轻轻一推。

一切在此刻归于寂静。

维梦见一个分外亲切的身影。她跑过去拍了拍那个人的后背。后者转过身,露出欢喜的笑容。她忽倏紧紧抱住他,抑制不住地哭泣。维不停的喊着:

“承影哥我好想你…你终于看来看看我,带我离开吧!我不愿意留这个令我伤心透顶的地方了!带我离开……

林承影轻抚她的头顶,又轻拍她的后背。终于,他牵着维在漫无边际的黑暗中行走。他一言不发,沉默的,维却满心欢喜,激动着。这一切对她而言是多么顺从心意,林承影又一次接纳了她的请求。他们跋涉许久,维能感到他们正向高处徒步而行。陆续有灰色的人影从高处走下来。渐渐,人头攒动,数不尽的人从高处走下来。维在这人群中逆行而上,终于,她在漆黑中见到第一缕灰色的光芒。

林承影终于开口,他的笑容灿烂,热情高涨:“小维,你知道承影哥现在最大的心愿是什么吗?”

“是希望你们无忧无虑、无拘无束……地……下去。”

维察觉一丝端睨。睁开双眼。面朝星空,身处如镜的水面。亚维经常把她的意识拉入这片空间。她感觉自己的意识正在被侵蚀,她无法控制自己行动。就躺在原地,一呼一吸也越来越艰难。

没等亚维开口,她主动说道:“我看见承影哥来接我了。”

“话说这里也算得上梦境吧…在梦里做梦,会不会特别奇怪?”

亚维默不作声。维已经向自己的命运投降。

“也罢,反正我快死了。遇见再怪的事都无所谓。反正……

[唉…]亚维露着神秘莫测的笑容,并带着几分戏愉的口气说:[你死了,我该怎么办呢?]

“这是什么话?”

[既然你知道我能够预知,你就应该会料到,我如果还能让你知道那群不自量力的执行者,那么你也能猜到的——如果你就这样死去,我能从中得到什么好处?]

“你……”维被一语点醒,“你早知道我不会死。”

“你在……利用我……”

“这不公平!”维从梦中醒来,这是她吐露的第一句话。她呆滞地凝望白色的天花板,自己大概在医院里的什么地方吧。她无力地趴在床上。 Esytar没有陪在她的旁边,尽管她也忘记了之前和Elyter在一起的记忆。她被医护人员告知,她不幸感染成为了慢性侵蚀症患者,并随之带有遗忘的并发症,这是她返回琥珀的第七天,并且正在接受治疗。

可侵蚀症是不治之症,这样的治疗没有意义了。医护人员却告诉她她有救。

她依晰记得梦里承影哥的笑容,同样是慢性侵蚀症,为什么自己能活下去?他们用了什么手段来治愈这种不治之症?既然患者可以被拯救,那么为什么却要承影哥死亡。

这不公平!

她攥起拳头。悲伤、愤恨、遗憾,懊悔,它们像一滩死水中浮现的白色涡流,可笑、懦弱,无穷无尽。医护人员提前准备了三支针剂,在她昏睡的时候打过两剂。每一剂须要隔一段时间注射,这种特殊的药物,即便医护人员也不了解具体情况。他们只责负将针头扎入手臂的肌肉,不顾患者的痛感推动针管后的活塞。它们只是半成品,每次注射一小会儿就会出现明显的副作用:全身乏力、发热出汗、口腔里一股铜锈味的苦味,偶尔骨头和关节处刺痛的像有无数蚁虫一刻不停地啃咬……让每一个细胞都在嘶叫。

维紧绷着神经,大汗淋漓,甚至难以换个舒适的姿势卧床。维觉得现在的自己像一个废人,憔悴不堪,苟延残喘。时间过去三刻钟,药物的副作用刚刚得到缓解,一个医护人员推门而入,准备来注射第三支药剂。他穿着全套的防护服,带着口罩,尽管如此维依然认出了他。凭着那狂妄自大,疯狂贪婪的眼神。希塔——维即便只是听到他的名字也会心生愤怒,更别说再见到他了。她永远不会忘记林承影在隔离房里最后的景象。林承影是被他这样的人终结了生命。

希塔是科员。那么实验…自己成为了实验品?呵,也难怪之前的治疗痛不欲生。他们的目的更有可能是进行实验测试,而非治愈病人,总不能突然告诉大家说不治之症可以痊愈。或许,他们把维推到了离死亡更近的地方。

维不顾身体的疼痛起身。哪怕是死之前她也要做些什么。她至少得反抗,朝这个可恨的家伙扇一记响声的耳光,好让他永远记住,一个倔强的怨魂会永远诅咒他。

希塔一边惊叹于她抵抗身体疼痛的毅志力,一边拿着注射针靠近。丝毫不在意她的举动。

“你难道觉得自己足够幸运,可以有一个活下来的机会了?我劝你最好服从,不然功亏一篑。因为有人让你活下去,你就要活,从现在起,你的生命是别人的施舍。千千万万人的施舍。你不得不活。

“无论是即刻的死亡,还是慢性侵蚀,人体内都能产生一种类抗体。不过因为蚀侵往往一个人从感染到死亡,体内的类抗体物接近于零,救一个人需要三只针剂,你猜猜看,一只针剂又是多少个人?呵哼哼哼…”

他戏谑地说:“你最可敬的——林——承——影指导员——”他摆动手里小巧的注射针。装作十分遗憾的样子说:“他也在里面呢!”

她的毅力被一种无形的冲力击垮、粉碎。眼前一黑……

希塔将空的注射针随手扔在一边的桌上,大摇大摆地离开了。

维蜷曲着贴在冰冷的地板上,她感觉自己身上覆了一层霜。胡乱披散的长发衬得她更加狼狈,一刻钟,两刻钟,她挪动自己瘫到床被上。她累了,于是就这样睡到了明天……

一觉醒来,她回到自己的小屋子。她睡过一觉,情感也不再强烈,就像一只泄气的皮球。

迷糊中维像触碰到什么东西。她在枕底下找到一个记事本。几乎是崭新的。上面有她自己的字迹。她并未有记事的习惯。

开头这样写:既然现在的我可以想到,那么每个我都应猜到我会这样做,并且找到这份*记忆*,我马上就忘记今天,当我入睡的时候。这不奇怪,我成了感染者,连同获得了遗忘。虽然医生告诉我是遗忘,但我总觉得这更像“重置”吧。尽管我的生命仍在向前、消耗、磨损……

听着,我。你看到这儿就当是自动承诺你我的约定了,你要把之后每天重要的节点和事记录下来,在你安睡之前。你不要轻易听信别人的话,你所能做的,就是毫无条件地信任自己。你必须在醒来之后就注意到这个记事本,拜托了!趁着一天还未开始,将你遗忘的东西找回来。但你又不能向任何人透露。你要骗过所有人,而蒙骗自己就是第一步……

算上开头,每一天的维都在记事中上写了东西,但之后的维所写的事都…轻松愉快:游乐园,水族馆。流水帐一样的记事,却总有提到 Esytar。

就是说前段时间他一直在跟随自己。可他昨天没有出现。从昨天起,自己就没有遗忘了。

他去哪儿了?

记事本里写了很多有关 Esytar的亲昵的语言,维能读出自己当时的那种美好与憧憬,但因为毫无印象总对这种无端情感产生膈应。比如忽然觉得自己当时太过感性,像是恋爱的人。现在,维没有半分想承认这些东西出自自己之手。她的记忆只停留在自己赶去救安琪他们。

维越看越觉得羞耻,便脆翻到最后一句:“如果 Esytar向你示爱…就答应他吧。”

维看到了不得了的东西,比看到前面的流水帐更加令人难以至信。

“不,这不是真的!”她侧身躺下。总觉得前面每个维都少说了重要的事,一下子没缓过来。虽然自己印象里也对 Esytar有好感,可如果 Esytar真会喜欢自己,反倒充满疑惑。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上楼的脚步声。 Esytar敲了敲门。趁着他停留的时间,维慌慌张张把记事本胡乱塞进被褥。

“你醒啦。”他进门笑着说。

“嗯。”维看着他的脸,心惊肉跳。

“怎么样,还有不舒服的地方吗?”

“没有。”维说。

“那好,一会儿我们去个地方吧。”他似乎很开心。

“什么地方?”

“秘密。”

维假装起身,用被子角挡住记事本朝里一推,“等我一会儿吧。”她翻出一件新的长睡裙,让 Esytar先出去。她洗了个澡,用毛巾擦着**的头发。 Esytar给她带过来几件换洗的衣裳,其中有一件暗红色的大衣,维没有这件衣服。他今天比以往要更加高兴,说要带她去一个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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