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的余晖将小区的道路染成金色，陈知夏像一只快乐的云雀，脚步轻快地朝着家的方向“飘”回来。她脸上还带着未褪的红晕和笑意，马尾辫在脑后一甩一甩，全身都散发着十六岁少女特有的、混合着羞涩与兴奋的光芒。她刚和一个篮球队的男生在图书馆“偶遇”后一起回家，空气中那点懵懂的、甜丝丝的气息，她自己都未必说得清，却明明白白地写在脸上。
她刚推开家门，喊了一声“妈，我回来啦！”，黎秋正从厨房端出菜，手机就响了。
是知夏的班主任打来的，语气温和却带着一丝不容忽视的郑重：“黎教授，打扰了。想跟您沟通一下，有老师反映，最近看到知夏和隔壁班一个男生放学时常一起走，关系似乎比较亲近……我们担心这可能影响到学习，也符合‘早恋’的苗头，希望家长能适当引导一下。”
那一刻，时间仿佛在黎秋身上停滞了。
电话那头老师的声音变得模糊，她眼前看到的，是女儿鲜活、明媚、因与异性接触而容光焕发的脸。这幅画面，像一道强烈的闪电，瞬间劈开了记忆的闸门。
她看到了十六岁的自己。
不是病床上那个，而是更早之前，那个同样会因为篮球场边那个爱穿白T恤的男生递来一瓶水而脸颊微红、心中小鹿乱撞的黎秋。那个对世界充满好奇、对情感刚刚萌芽的、完整的少女。
然而，这道记忆的闪光之后，接踵而至的是一片巨大的、令人窒息的黑暗——诊断书、手术灯、冰冷的化疗药、镜子中形容枯槁的自己、胸口缠绕的厚重纱布……所有她拼命想要为女儿隔绝开的残酷，在这一刻与她女儿此刻的青春光晕形成了惨烈的对照。
她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攥住，呼吸都为之一窒。
“黎教授？您在听吗？”
黎秋猛地回过神，指甲下意识地掐进了掌心。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如常：“嗯，王老师，我在听。谢谢您的提醒，我会……我会和知夏好好谈谈的。”
挂断电话，黎秋靠在厨房的流理台上，需要一点时间来平复内心的海啸。
知夏已经洗了手，蹦蹦跳跳地过来帮忙拿碗筷，全然不知刚才那通电话的内容。她身上那股混合着阳光和洗衣液清香的气息，扑面而来，是那么的健康、那么的……**正常**。
“妈，今天吃什么呀？我好饿！”知夏笑嘻嘻地问。
黎秋转过身，深深地看了女儿一眼。那目光极其复杂，里面有无法言说的心痛，有几乎要溢出来的怜爱，有深深的担忧，更有一种跨越了时空的、复杂的羡慕。
她该如何开口？
是像大多数焦虑的母亲一样，严肃地告诫“早恋影响学习”、“你还小不懂事”？
还是像她的母亲当年那样，只是小心翼翼、充满忧虑地观察？
不。这两种方式都不属于现在的黎秋。
她深吸一口气，用一种尽可能随意的语气，像聊今天天气一样，轻声问道：
“夏夏，今天……是和同学一起回来的吗？看你还挺开心的。”
知夏的脸“唰”一下红了，眼神开始躲闪，支支吾吾地说：“啊……就……就碰巧遇到了隔壁班的一个同学而已……”
看着女儿这副欲盖弥彰的娇羞模样，黎秋的心中百感交集。这种少女的烦恼，是多么奢侈的幸福啊。这是她那个躺在病床上、连活下去都成问题的十六岁，连幻想一下都觉得是罪过的场景。
黎秋没有追问，也没有批评。她只是走过去，轻轻揽住女儿的肩膀，将她带到餐桌前。
“先吃饭吧。”她说着，给女儿夹了一筷子她最爱吃的菜。
在饭桌上，黎秋的内心进行着一场无声的风暴。她意识到，她最大的恐惧，并非女儿“早恋”本身，而是她该如何向女儿解释，她此刻拥有的这份最寻常的青春悸动，是多么的珍贵和脆弱？她该如何在不揭开自己巨大伤疤的情况下，让女儿懂得珍惜与分寸？
这对黎秋来说，是一个全新的、比任何科研难题都更复杂的课题。它关乎如何用自己布满伤痕的过去，去守护女儿这完美无瑕、却又必然充满试错的青春。
而这个夜晚，注定将在黎秋心中，留下比在陈知夏心中更深远的印记。它再次提醒她，命运的参差，以及她作为母亲，所要守护的，究竟是多么宝贵而易碎的东西。
黎秋看着她，眼神温柔而复杂：“妈妈那时候，也和你一样，爱笑，爱闹，身边也有很多朋友。觉得整个世界都是美好的，未来有无限可能。”
她的语气很平静，却让陈知夏感受到一种不同寻常的重量。
“但是，夏夏，”黎秋话锋一转，声音低沉下来，“就在拍完这张照片后不久，妈妈生病了。很重很重的病。之后的一切，都变了。”
她没有描述具体的病痛和治疗细节，但她的眼神，那种穿越了漫长时光依然清晰的、对失去一切的痛楚和后怕，像一道无声的闪电，击中了陈知夏。
“妈妈失去了健康，失去了头发，失去了……很多作为女孩子最普通、最在意的东西。”黎秋的声音有些哽咽，但她努力控制着，“有很长一段时间，妈妈连照镜子的勇气都没有。别说情书和朋友的围绕，就连别人一个无意的目光，都让我觉得像针扎一样疼。”
陈知夏彻底呆住了，手中的照片仿佛变得滚烫。她第一次如此直观地、通过母亲的眼神和这巨大的反差，触摸到了那段她从未真正了解的、隐藏在妈妈平静外表下的惊涛骇浪。她心目中的妈妈，一直是强大、冷静、无所不能的学者，她从未想过，妈妈也曾脆弱至此，也曾失去过她如今视若寻常的一切。
“妈妈跟你说这些，不是要你难过，更不是要你收敛你的性格。”黎秋握住女儿的手，那双曾经弹琴、如今写着青春烦恼的手。“你的活泼、你的美丽、你被人喜爱，这一切都太好了，妈妈从心底里为你高兴。因为妈妈比任何人都知道，这一切有多么珍贵，又有多么……容易失去。”
她看着女儿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妈妈只是想让你明白，你现在拥有的这份青春，是妈妈曾经失去、并且永远无法重来的一份礼物。妈妈不反对你和同学正常交往，但希望你能懂得珍惜和分寸。不要把精力过多地耗费在人际的浮光掠影上，不要让它成为别人定义你的标签，甚至成为伤害你的武器。你的世界应该更大，更广阔。”
黎秋没有说一句责备的话，没有提“早恋”，没有提“交际花”的流言。但她用自己血淋淋的过去，为女儿上了一堂关于生命无常、关于珍惜当下、关于何为真正价值的、无比沉重也无比深刻的课。
陈知夏看着妈妈，又低头看看照片上那个笑容灿烂的陌生少女，再联想到妈妈如今沉静如水的样子，巨大的震撼和心疼让她瞬间红了眼眶。她第一次真正理解了，“珍惜”两个字背后，可能隐藏着怎样的代价。
她扑进黎秋怀里，紧紧抱住妈妈，声音带着哭腔：“妈，对不起……我……我不知道……我以后不会让你担心了。”
黎秋轻轻拍着女儿的背，像安抚一个婴儿。她知道，这番谈话未必能立刻让女儿断绝所有社交，但一定在她心里种下了一颗种子——一颗懂得审视自身处境、理解母亲深意、并开始思考如何更有分量地使用自己青春能量的种子。
真正的教育，有时不是说教，而是将心比心的生命体验的传递。黎秋用自己最痛的伤痕，换来了女儿一次真正意义上的成长。河水静静流淌，仿佛带走了些许青春的浮躁，留下了更沉静的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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