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年的春天，以一种不容拒绝的姿态到来了。教学楼下的玉兰冒出了毛茸茸的花苞，风也变得柔软。但对于高三学生而言，空气中弥漫的更多是硝烟味——高考誓师大会，近在眼前。
黎秋出院，已经整整一年了。
这一年，她像一只寄居蟹，那顶帽子、那个口罩、那件宽大外套，就是她赖以藏身的壳。她依靠这身“盔甲”，在校园里勉强维持着一种危险的平衡。然而，誓师大会的通知，像一把重锤，毫不留情地砸向了她小心翼翼构筑的堡垒。
通知明确规定：所有学生必须统一着装，展现昂扬的精神风貌。严禁佩戴帽子、口罩，严禁穿着外套。女生统一发放白衬衣和及膝的礼服裙，男生则是白衬衣与长裤。
这纸通知，对黎秋而言，不亚于一道**裸的“驱逐令”。她第一次主动去找了班主任，声音因为长久的沉默和紧张而干涩：“老师，我……我可不可以不参加？或者……穿自己的衣服？”
班主任是一位中年女性，眼神里有关心，但更多的是不容置疑的集体意志：“黎秋，这是学校非常重要的活动，每个同学都必须参加，这是纪律。衣服是统一订做的，你放心，尺寸应该合适的。要克服困难，展现我们毕业生的风采。”
“克服困难”四个字，轻飘飘的，却像山一样压下来。她知道，没有退路了。
誓师大会那天，天气晴好，阳光甚至有些灼人。礼堂里人声鼎沸，红色的横幅刺眼地悬挂着。更衣室里，女生们叽叽喳喳地换上衬衣和裙子，互相整理着衣领，抱怨着裙子的长度。黎秋躲在最角落的隔间里，手指颤抖地解开了自己外套的扣子。
每解开一颗，都像在剥落一层皮肤。当她最终脱掉外套，摘下帽子和口罩时，冰冷的空气瞬间包裹了她，让她起了一层鸡皮疙瘩。镜子里，出现了一个她几乎不认识的自己：苍白得透明的脸，因为长期不见阳光而显得异常脆弱；新生出的头发虽然长了一些，但依旧稀疏软塌，勉强能盖住头皮，却盖不住那份异样；最刺眼的，是那身裙装——白衬衣熨帖地勾勒出她单薄的上身，而胸口那里，礼服的剪裁无法掩饰其下的平坦，甚至因为布料的光滑，反而更凸显了那种……缺失。
她感到一阵眩晕，巨大的羞耻感和暴露感像潮水般将她淹没。她几乎是逃也似的冲出了更衣室，低着头，缩着肩膀，恨不得把自己缩成一团看不见的影子。
走进礼堂，喧闹声似乎有瞬间的停滞。她能感觉到无数道目光，像聚光灯一样打在她身上——惊讶、好奇、怜悯，或许还有窃窃私语。那些曾经只在背后流传的绰号，此刻仿佛变成了有声的利箭，射向她毫无遮挡的身体。她死死地盯着地面，不敢看任何人，每一步都走得如同踩在针尖上。
她找到班级区域，在最边缘的座位坐下，双手紧紧抱住手臂，试图遮掩，却无济于事。阳光透过礼堂高大的窗户，明晃晃地照在她身上，她感觉自己像被放在展览柜里的残缺品，无所遁形。
校长在台上慷慨激昂，同学们举起右拳庄严宣誓，声浪震天。这一切，黎秋都听不真切。她只听到自己心脏疯狂擂鼓的声音，只感觉到冷汗浸湿了后背的衬衫，只看到眼前地板上晃动的光斑，和光斑中自己那双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的手。
这是她出院一年后，第一次在这么多人面前，毫无保留地暴露自己的“不同”。这身被迫穿上的裙装，像一道强光，不仅照见了她身体的创伤，更将她这一年来的躲藏、恐惧和自欺，照得清清楚楚，无处可藏。
誓师大会是迈向高考的冲锋号，但对黎秋来说，却像是一场公开的处刑。在集体激昂的氛围中，她感受到的，是前所未有的孤独和冰冷。春天来了，万物复苏，但她觉得自己的一部分，仿佛死在了这个阳光过分灿烂的午后。
誓师大会那震耳欲聋的宣誓声还在礼堂里回荡，人群开始松动，像退潮般向门口涌去。黎秋却像一尊被钉在座位上的石像，浑身冰冷，只想等所有人都走光，她才敢移动。那身裙装如同暴露在阳光下的伤口，每一寸肌肤都感到刺痛。
就在她低着头，准备起身逃离时，一个身影停在了她面前。是同班的陈明，一个平时话不多，但成绩很好的男生。黎秋的心猛地一缩，把头垂得更低。
陈明似乎有些局促，声音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朗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黎秋……”
黎秋没有回应，甚至不敢抬头看他投在地上的影子。
短暂的沉默后，陈明像是鼓足了勇气，继续说道：“我都快忘记你长什么样子了……”
这句话让黎秋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是啊，口罩帽子戴了整整一个秋冬，谁还记得她原本的模样？
接着，她听到了后半句，声音很轻，却像一颗石子投入她死寂的心湖：“……没想到你还是这么漂亮。”
“轰”的一声，血液仿佛瞬间冲上了头顶。黎秋苍白的脸颊难以控制地泛起一丝微红，像雪地里骤然绽开的一点红梅。口罩之下，她确实有一张清秀的脸蛋，眉眼如画，尤其是那双漆黑的大眼睛，即便经历了病痛的折磨，依旧保留着原有的形状，只是深处藏着太多惊惶和悲伤。这句久违的、关于外貌的、甚至带有一丝赞美意味的话，像一道微光，猝不及防地照进了她幽暗封闭的世界。
她几乎要下意识地抬头，看向说出这句话的人。
然而，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她敏感地捕捉到了陈明目光的移动。他的视线，或许是无心的，或许是出于好奇，从她泛红的脸颊，不经意地向下，掠过了她白衬衣的领口，落在了那片无论礼服如何剪裁都无法掩饰的、平坦如初的胸前。
那一瞬间，所有的微光骤然熄灭，取而代之的是比之前强烈百倍的羞耻和难堪！刚才那句“漂亮”此刻听起来像是最恶毒的讽刺！一个没有胸部的女孩，算什么漂亮？这身裙子，就像是一个拙劣的玩笑，将她的残缺**裸地展示在人前，而陈明的这句话和这个眼神，更是将这个玩笑撕扯得鲜血淋漓。
刚刚泛起的一丝红晕瞬间褪去，她的脸色变得比纸还白，嘴唇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她猛地站起身，椅子腿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声音。她没有看陈明一眼，甚至来不及去分辨他脸上是惊讶、是尴尬还是懊悔，只是用一种近乎绝望的力量，愤恨地转过身，像一只受了致命伤的鹿，踉跄着、几乎是奔跑着冲出了礼堂的后门，将那片喧闹和那道让她无地自容的目光，狠狠甩在身后。
走廊空旷，她的脚步声凌乱地回响。眼泪终于决堤，汹涌而出，不是因为病痛，而是因为这种被剥开一切伪装后，依然不被接纳、甚至被自身缺陷彻底否定价值的屈辱感。陈明那句无心的赞美和那个无意的打量，像冰与火，同时灼伤了她。
誓师大会那个下午之后，黎秋的“铠甲”穿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紧固。帽子压得更低，口罩严丝合缝，外套的拉链一直拉到顶，恨不得连脖颈都藏起来。她试图用这层熟悉的屏障，将那天暴露在阳光下的羞耻和脆弱重新包裹，变回那个无人注意的、“蒙面斗士”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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