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月后,黎秋出院了。
她是被父母一左一右搀扶着,几乎脚不沾地地“运”回家的。阳光毫无遮拦地洒在她身上,暖洋洋的,却让她感到一阵眩晕。外面的世界声音嘈杂——汽车的鸣笛、孩子的嬉笑、邻居的寒暄——每一种声音都像针一样,刺着她习惯了病房寂静的耳膜。她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仿佛这样就能躲进一个无形的壳里。
家,还是那个家,熟悉又陌生。她的房间被妈妈收拾得一尘不染,被子蓬松,带着阳光晒过的味道。书桌上,她生病前没做完的试卷和摊开的辅导书还保持着原样,上面落了一层薄薄的灰,像时光凝固的证明。一切都试图维持着“她只是出去了一下”的假象,但空气中弥漫的中药味,和她胸口那无法忽视的虚空与紧绷感,无时无刻不在提醒她:一切都不同了。
半年的休养生活,如同一场缓慢的凌迟。
身体上的虚弱是显而易见的。她走几步路就会气喘吁吁,像离水的鱼。味觉还没有完全恢复,妈妈精心熬制的汤汤水水,在她嘴里常常只有一股奇怪的金属味。每个星期都要回去医院复查,抽血、做B超,看着医生审视化验单时微蹙的眉头,她的心就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
但更折磨人的,是精神上的囚禁。
父母成了她最小心翼翼的保护罩,也是她最沉重的压力源。他们说话轻声细语,避免一切可能刺激到她的词汇——“学校”、“同学”、“未来”,甚至“漂亮”、“衣服”都成了禁忌。他们的眼神总是充满了过度关切的审视,她稍微咳嗽一声,妈妈就会立刻跳起来摸她的额头;她若是对着窗外发呆久了,爸爸就会凑过来,笨拙地讲一个并不好笑的笑话。
她失去了独处的权利,也失去了正常交流的空间。
社交媒体她不敢打开。同学们的动态里,是崭新的校服、热闹的运动会、备考的焦灼,是那个她已经被排除在外的、鲜活奔腾的世界。偶尔有要好的同学发来问候,问她“好点了吗?”,她盯着屏幕,手指悬在键盘上,却不知该如何回复。说“好多了”?可她自己都不信。诉说痛苦?除了换来几句苍白的安慰,又能怎样?她最终总是默默地关掉对话框,像关上一扇她不敢踏入的门。
最让她恐惧的是镜子。她尽量避免与镜中的自己对望。那颗光溜溜的头颅已经长出了一层毛茸茸的青茬,像只发育不良的雏鸟,眉毛也稀疏地回来了些,但整张脸依旧缺乏生机,眼神空洞。她换衣服时,会死死地盯着地板,用最快的速度完成,避免目光触及胸前那两道永恒的“勋章”。妈妈给她买了几件胸前有褶皱或印花的上衣,试图掩饰那份平坦,但她觉得那不过是欲盖弥彰,自欺欺人。
她感觉自己像一个被困在透明玻璃罩里的人,能看见外面的春暖花开,人声鼎沸,却触摸不到,也参与不进去。家里安静得可怕,只有挂钟的滴答声,和父母偶尔交换的、忧心忡忡的眼神。
半年,漫长得像一个世纪。她在这漫长的休养里,一点点舔舐着身体和心灵的伤口,同时也在一片虚无中,被迫面对那个支离破碎的自我。未来像窗外被高楼切割的天空,狭窄而迷茫。
休学期结束的日子一天天临近,重返校园的恐惧,像不断上涨的潮水,渐渐淹没了她。
半年休养期结束,九月,开学了。
黎秋站在校门口,仿佛站在另一个世界的入口。她几乎是全副武装:一顶柔软的棉质帽子严严实实地遮住了她新生却依旧短得可怜的头发,一个大大的口罩掩盖了她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漆黑却缺乏神采的眼睛。尽管是夏末秋初,天气依然带着盛夏的余威,她却穿着一件略显宽大的长袖外套,将自己包裹得密不透风。
这身装扮与周围穿着短袖校服、叽叽喳喳涌入校园的学生们格格不入。她能感觉到若有若无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那些目光像细小的芒刺,扎得她浑身不自在。她深吸一口气,空气中是熟悉的粉笔灰和青春汗水的味道,却让她感到一阵窒息般的陌生。
走进教室的那一刻,喧闹声有瞬间的凝滞。无数道目光齐刷刷地投射过来,好奇的、探究的、同情的,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惊讶。黎秋低着头,帽檐压得更低,几乎是小跑着来到自己的座位——那个位于角落、靠窗的位置,仿佛能给她一丝安全感。
班主任老师体贴地在班会上简单说了句“欢迎黎秋同学康复归来”,没有过多渲染,但那份刻意的平常,反而让黎秋更加如坐针毡。她能感觉到前后左右的同学欲言又止的眼神。
课间休息是最大的煎熬。女生们聚在一起讨论新买的发卡、暑假的见闻,或是某个当红的偶像明星。她们鲜活、生动,有着纤细的脖颈和自然的发型。黎秋僵坐在座位上,假装专注地看着课本,手指却紧紧攥着衣角。有相熟的同学过来,小心翼翼地打招呼:“黎秋,你身体还好吧?”她只是从口罩后面发出含糊的“嗯”声,点点头,不敢多说话,生怕任何一个音节都会暴露自己的脆弱和异样。
体育课,她理所当然地请了假。独自坐在空荡荡的教室里,听着操场上传来奔跑、跳跃和欢笑的声音,那种被整个世界抛弃的感觉尤为强烈。阳光透过玻璃窗照进来,落在她覆盖着厚衣服的胳膊上,闷出一层细汗,但她不敢脱掉。那件外套,那顶帽子,那个口罩,是她脆弱的铠甲,是她与外界之间最后的屏障。
她试图把自己变成一座孤岛,一个透明人。不参与讨论,不与人对视,尽量缩小自己的存在感。午餐时,她总是最后一个去食堂,或者干脆让同学帮忙带个面包回来,躲在没什么人的小花园角落里匆匆吃完。
盛夏的炎热包裹着她,她却感觉内心一片冰凉。厚厚的衣物下,是尚未完全恢复的、容易疲惫的身体,以及那颗因为巨大的落差和持续的紧张而倍感煎熬的心。她重返了校园,但那个曾经属于这里的、名叫黎秋的少女,似乎被永远地留在了去年夏天,留在了手术台和化疗药物之前。现在的她,只是一个戴着厚重面具、在青春的喧嚣边缘艰难呼吸的影子。
时间像北风一样呼啸而过,卷走了枝头最后一片枯叶,冬天到了。
校园里的话题换了一茬又一茬,月考排名、元旦晚会、谁和谁悄悄谈了恋爱。关于黎秋的议论,也从最初的好奇与惊讶,渐渐变成了习以为常的背景音。大家依旧记得她以前活泼明媚的样子,那个在篮球场边大声加油、在文艺晚会上自信弹琴的女孩,但那个形象越来越模糊,如同褪色的旧照片。眼前的黎秋,才是日常的一部分——那个永远戴着帽子、口罩,穿着宽大外套,沉默地穿梭在教室、食堂、图书馆之间的身影。
她像校园里的一个固定的剪影,一个移动的谜团。起初的同情和小心翼翼,在时间的冲刷下,慢慢变成了某种程度的麻木,甚至是一丝不易察觉的疏远。青少年们的世界自有其残酷的运行法则,过于“不同”的存在,很容易被贴上标签,划到圈外。
于是,黎秋有了一些新的绰号。在男生们私下的调侃里,她被称为“蒙面斗士”,带着一点对神秘感的戏谑;女生们偶尔窃窃私语时,会叫她“面具侠”,语气里混杂着好奇和某种难以言说的隔阂。这些绰号并无太多恶意,但也绝无善意,它们像一层透明的薄膜,将黎秋轻柔却牢固地隔绝在正常的社交圈之外。
她似乎也接受了这种状态。课间,她要么趴在桌子上假寐,要么塞着耳机,目光停留在窗外光秃秃的树枝上。她不再试图融入任何小团体,也习惯了独来独往。偶尔有善良的同学试图和她搭话,她也只是用最简短的词语回应,然后迅速结束对话,重新缩回自己的壳里。
冬天凛冽的空气似乎与她的心境更为契合。厚重的衣物此刻不再显得那么突兀,反而成了她最好的保护色。只是,当呵出的气息在口罩边缘结成白霜,当帽檐下偶尔露出的耳廓被冻得通红时,才会透露出这身“铠甲”之下的不适与艰辛。
她像一棵被移植到严寒地带的植物,努力维持着表面的静止,内在的生长却近乎停滞。周围的同学在为未来拼搏,为友情欢笑,为朦胧的情愫烦恼,而她,似乎只是活着,呼吸着,存在于这个热闹世界的边缘。那些绰号,像雪片一样轻飘飘地落在她身上,不痛,却一点点堆积,加深着她与这个世界之间的寒意。
冬天才刚刚开始,而黎秋的春天,似乎还遥远得看不见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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