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前的夏天,像一口逐渐煮沸的大锅,空气黏稠而灼热,知了在窗外声嘶力竭地鸣叫,为这最后的冲刺奏响焦灼的背景音。
教室里,风扇开到最大档,徒劳地搅动着滚烫的空气。大多数同学都换上了夏装,男生清一色的短袖衬衫或T恤,露出剃得极短、几乎能看到头皮的平头,显得利落;女生们则扎起了高高的马尾或丸子头,脖颈光洁,穿着清爽的短裤或裙子,努力在闷热中保持一丝清醒。
唯有教室角落里的黎秋,依旧是一个不合时宜的存在。口罩、帽子、长袖外套,三件套一丝不苟,将她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仿佛与窗外那个炽热的世界完全隔绝。她低着头,笔尖在试卷上沙沙作响,但仔细看,便能发现她的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顺着帽檐边缘悄悄滑落,消失在口罩上缘。外套的布料在高温下显得有些厚重,贴在她单薄的背上。
她试图将全部精神集中在眼前的习题上,但闷热像一层无形的茧,包裹着她,让她呼吸不畅,心烦意乱。公式和单词在眼前晃动,却难以钻进脑子里。周围的同学偶尔会拿起书本扇风,或者小声抱怨一句“热死了”,而她连这样简单的宣泄都无法做到。她的烦躁是沉默的,被包裹在厚厚的衣物下,暗自蒸腾。
课间休息时,陈明和隔壁班一个相熟的男生靠在走廊栏杆上透气。隔壁班男生抹了把汗,目光不经意地扫过教室里那个依旧包裹得紧紧的身影,略带调侃地低声说:“你们班那个‘蒙面侠’,真是不怕热啊?这天气,我看着都替她闷得慌。”
陈明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黎秋正低着头,专注地看着桌面(或许只是在掩饰不适),帽檐在她脸上投下一小片阴影。陈明沉默了一下,没有接那个调侃的绰号,而是很自然地,仿佛陈述一个再明显不过的事实,轻声对朋友说:
“其实黎秋长得很漂亮。”
他的话很轻,淹没在走廊的喧闹里,但语气里没有戏谑,没有怜悯,只有一种平静的确认。隔壁班男生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陈明会这么说,随即也收敛了玩笑的神色,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哦……是嘛。”
这句话,或许只是少年无心的一句评价,却像一粒小小的石子,在这个燥热的夏天,投向了黎秋那片封闭的水面。而此刻的黎秋,正被物理的闷热和内心的焦灼双重炙烤着,对窗外的一切毫无察觉。高考的压力如同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而她那身厚重的“盔甲”,在酷暑中,正从保护壳渐渐变成一种难以忍受的煎熬。她需要面对的,不仅仅是堆积如山的课本,还有如何与自己的身体、与这个对她而言依然充满刺痛的世界,达成最终的和解。这个夏天,注定无比漫长…
那是在一个异常闷热的下午,连风扇吹出的风都带着热气。数学模拟卷的压轴题像一团乱麻,黎秋盯着看了足足十分钟,一个字也没看进去。汗水顺着她的鬓角流下,滑进衣领,口罩内部更是湿漉漉一片,呼吸都变得困难。一种强烈的窒息感攫住了她,不仅仅是物理上的,更是心理上的。
她突然觉得,这身包裹了她一年多的“盔甲”,在这一刻,成了比任何难题都更沉重的枷锁。高考近在眼前,她每天都要在这种近乎自虐的束缚中挣扎,真的能撑到终点吗?一种破罐子破摔的冲动,混合着对凉爽和自由的极度渴望,在她心底猛地窜起。
下课铃响前的几分钟,教室里异常安静,只有笔尖划过纸张和窗外知了的聒噪。黎秋的心脏开始剧烈地跳动,声音大得她自己都能听见。她做贼似的左右飞快瞥了一眼,同学们都埋首于自己的习题。
她深吸了一口气,那口气灼热而潮湿。然后,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她抬起微微颤抖的手,先是一把摘下了那顶厚厚的棉帽。
一瞬间,略显蓬松的、已经长到齐耳长度的头发散落下来,带着被帽子压久的痕迹,贴服又有些凌乱地覆在头皮上。额前的碎发被汗水濡湿,贴在皮肤上。一股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凉意拂过她的头顶,却让她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轻松。
紧接着,没有给自己任何犹豫的时间,她猛地拉下了那个已经湿透的口罩。
清新的空气瞬间涌入鼻腔,带着教室里粉笔灰和汗水混合的、并不好闻却无比真实的味道。她贪婪地呼吸了几口,仿佛第一次真正呼吸。她的整张脸暴露在闷热的空气中,虽然依旧苍白,但那双因为突然接触光线而微微眯起的大眼睛,挺翘的鼻子,缺乏血色却形状好看的嘴唇,都清晰地显露出来。眉清目秀,一如陈明当初所说。
她下意识地低下头,用长长的刘海遮挡住部分视线,心脏还在胸腔里狂跳,脸颊因为缺氧和紧张泛起不正常的红晕。她能感觉到周围空气似乎有瞬间的凝滞,仿佛有几道目光惊讶地投向她,但又很快移开,或许是怕惊扰到她这鼓足勇气的“亮相”。
并没有她预想中的惊呼或指指点点。只有风扇的嗡嗡声,和旁边同学翻动书页的沙沙声。
这短暂的、几乎无声的接纳,像一股微凉的溪流,悄然漫过她焦灼的心。她依旧不敢抬头,依旧穿着那件不合时宜的长袖外套,但摘掉帽子和口罩的那一刻,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她第一次感觉到,或许,她可以尝试着,以黎秋本来的面目,去面对这最后冲刺的酷暑,和即将到来的、决定命运的战斗。
这只是一个开始,但对她而言,却是一次真正意义上的,破茧。
突然,那个男生的声音响亮又带着青春期特有的直白,像一块石头砸进了原本略显沉闷的教室。“原来黎秋还是这么靓!”
他大概是出于纯粹的好奇和一种看到“新闻”的兴奋,话音未落,人已经像颗小炮弹似的跃到了黎秋的桌前。这突如其来的近距离接触,让刚刚鼓起勇气暴露真容、神经还高度紧绷的黎秋吓得浑身一颤,差点从椅子上弹起来。她本能地发出一声极轻的惊呼,随即像受惊的兔子一样,猛地低下头,几乎要把整张脸埋进摊开的数学试卷里,只留下一个黑发覆盖的头顶和通红的、几乎要滴出血来的耳尖给那个冒失的男生。
男生似乎也意识到自己的举动有些唐突,挠了挠头,站在那儿有点不知所措。
而教室里,更多的目光被这一声呼唤和这番动静吸引了过来。同学们——无论是正在收拾书包的,还是仍在埋头苦读的——都或明目张胆或悄悄侧目,看向那个角落。
他们看到的,是一个摘下伪装后,显得异常脆弱和不安的黎秋。是的,大家都见过高一的她,那个活泼爱笑的女孩的模样虽然模糊,但轮廓还在。眼前的这张脸,确实和记忆中的样子重叠了,眉目依稀,甚至因为病痛的消瘦,脸部线条更清晰了些。但变化也是显而易见的:皮肤是长期不见阳光的、近乎透明的苍白,缺乏少女应有的红润光泽;那双曾经明亮自信的大眼睛,此刻低垂着,长长的睫毛不安地颤动,眼神里充满了惊惶和躲闪,不敢与任何人对视;就连那头新长出的齐耳短发,也因为她低头的姿势而软塌塌地垂落,透着一股怯生生的意味。
她看起来像一尊精致却易碎的瓷娃娃,刚刚从厚重的包装盒里被取出,对周围的光线和空气都充满了不适。
接下来。没有哄笑,没有更大的喧哗。多数同学在短暂的注视后,便收回了目光,继续做自己的事,只是空气中弥漫开一种心照不宣的、微妙的安静。有些人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那眼神里或许有惊讶,有同情,也有几分“果然如此”的了然。那个跳过来的男生,在尴尬地站了几秒钟后,也讪讪地回到了自己的座位。
黎秋依旧保持着那个鸵鸟般的姿势,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不止。虽然预想中最坏的场面(比如嘲笑、起哄)并没有发生,但这种被众多目光无声打量的感觉,依然让她如坐针毡。她刚刚建立起来的一点微不足道的勇气,几乎在这一波无声的“围观”中消耗殆尽。她开始后悔,后悔自己为什么要冲动地摘下口罩和帽子,重新暴露在这令人不安的注视之下。
教室里的闷热似乎更加难耐了。
那个男生回到座位后,教室里陷入了一种奇异的氛围。预想中的交头接耳、指指点点并没有出现。相反,一种更强大的力量弥漫开来——那是几乎全体同学心照不宣的沉默与克制。
有人轻轻咳嗽了一声,像是要打破尴尬;有人拿起水杯喝了一口水,目光自然地转向窗外;更多的人,则是重新埋下头,翻动书页,笔尖再次在纸上沙沙作响。仿佛刚才那场小小的“突发事件”只是一滴落入湖面的水珠,泛起一圈涟漪后,湖面迅速恢复了平静。
这种平静,不是冷漠,而是一种经过誓师大会那次“公开处刑”后,同学们自发形成的、笨拙却真诚的尊重。他们看到了黎秋的惊惶,看到了她裸露出的脆弱,于是选择用最不打扰的方式回应——那就是视若无睹,让她像任何一个普通同学一样,存在于这个空间里。
这出乎意料的安静,像一张柔软而巨大的网,接住了差点因羞耻而坠落的黎秋。她紧绷的肩线,在周围那一片刻意自然的翻书声和写字声中,一点点松弛下来。那颗快要跳出嗓子眼的心脏,也渐渐恢复了正常的节奏。
她依然低着头,但不再是那种恨不得钻到地缝里的躲避。她悄悄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一点点视线,从刘海的缝隙里观察四周。看到的是一张张专注的侧脸,是同学们为未来奋笔疾书的背影。没有人再用好奇或怜悯的目光盯着她。
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像暖流一样,悄悄浸润了她冰封的心湖。那种几乎要将她吞噬的羞涩和恐惧,开始如潮水般缓缓退却。她意识到,也许,也许她并不需要那身厚重的“盔甲”来保护自己。也许,这个集体,并没有她想象中那么充满恶意和审视。
她依然穿着那件不合时宜的长袖外套,但脖颈和脸颊暴露在空气中,感受着风扇吹来的、依旧温热却自由的风。她深吸了一口气,这一次,不再是窒息前的挣扎,而是一种尝试放松的呼吸。
她犹豫了一下,然后,用还在微微颤抖的手,轻轻将散落在额前、遮挡视线的头发别到耳后。这是一个微小的动作,却是一个巨大的象征——她开始尝试接纳这个暴露在外的自己。
虽然未来依旧充满未知,高考的压力依然如山,但在这个闷热的下午,在这间嘈杂却给予她无声尊重的教室里,黎秋感觉到,那层包裹了她灵魂已久的、坚硬的冰壳,终于裂开了一道细细的缝隙。光,照了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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