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的余温尚未在神经末梢完全散尽,现实的冰冷已如潮水般重新包裹上来,刺骨锥心。
秦川站在指挥部依旧嘈杂的走廊里,只觉得那五年前的短暂暖意像是一种恶毒的讽刺,反衬得此刻的寒冷更加彻骨,更加令人难以忍受。
那片刻的温柔,如今回想起来,更像是一场精心策划的表演,或者一次出于职业习惯的、不经意的施舍,却让她付出了长达五年的痛苦代价。
她用力闭了闭眼,纤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深深的阴影,将那些不合时宜的、只会削弱她意志的画面狠狠压回记忆深处,并试图加上一把沉重的锁。
十分钟到了。
她深吸一口气,将那瓶想象中的、冰冷的电解质饮料的味道彻底从感官中驱逐,将所有翻腾的情绪强行锁回冰冷的躯壳最深处。
她挺直脊背,脸上重新凝固起坚硬的冰层,抬步朝着莫清言告知的那个房间号走去,每一步都踩得坚定而决绝,仿佛奔赴一场严酷的审讯。
临时办公室很简洁,甚至可以说是空旷。
只有一张金属桌子,两把折叠椅,一台正在低嗡运行的终端机。空气中残留着那缕淡淡的、独一无二的冷冽香气,昭示着刚才使用者的身份。
莫清言已经坐在桌后,平板电脑通过数据线连接着终端,屏幕上显示着更加详细的、令人眼花缭乱的部署图和不断跳动的数据分析曲线。听到敲门声,她头也没抬,目光依旧专注地停留在流动的数据上,只是说了一声:“请进。”声音隔着门板,显得有些闷。
秦川推门进去,反手关上门。厚重的门扉合拢,发出轻微的咔哒声,几乎瞬间就隔绝了外面走廊的所有声响,房间内顿时陷入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安静,只有终端机风扇运转的微弱嗡鸣。
“坐。”
莫清言终于抬起眼,示意了一下对面的椅子,目光随即又落回屏幕,手指熟练地在平板电脑上滑动着页面,调出新的信息。
秦川依言坐下,脊背挺得笔直,没有任何依靠椅背的意思,双手平放在膝盖上,是一个标准的下级面对上级汇报工作的姿态,但周身每一个毛孔都散发着“公事公办,速战速决”的强烈抗拒气息。
她的目光落在桌面的金属纹理上,避免与对方有任何不必要的视线接触。
莫清言似乎并不在意她这近乎无礼的僵硬态度。
她的全部注意力似乎都集中在眼前的数据和计划上。
“演习第一阶段,你所属的CSAR分队的主要任务是,伴随红方主力装甲部队向前推进,负责模拟战场伤员搜救和后送,同时应对蓝军特种部队极有可能对后勤补给线发动的破袭和骚扰。”
莫清言开始叙述,语速平稳均匀,每一个词都清晰准确,没有任何冗余情感。
她的指尖点向地图上一片用红色标记出的、地形复杂的丘陵河谷地带,“根据多方推演和数据模拟,蓝军大概率会在这个区域……设置多个伏击点。他们会充分利用这里的复杂地形和心理威慑战术,制造混乱、恐慌和误判,以达到最大限度延缓红方推进速度的战略目的。”
秦川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随着她冷静移动的指尖移动。强大的专业素养和指挥官本能让她瞬间被拉入了状态,大脑开始飞速运转,快速分析着地图上的等高线、可能的伏击角度、己方的应对路线以及可能遇到的各种极端战术情况。
这是她熟悉的领域,是她能够掌控的部分。
“心理评估组的主要工作位置在总指挥部,”莫清言继续道,她的声音在封闭安静的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每一个字都敲打在秦川的耳膜上,“我们会通过专用链路,实时监控前线各单位传回的生命体征数据——当然是演习适配版本、所有开放通讯频道的语音压力水平分析,以及前线观察员提交的主观行为报告。”
她稍微调整了一下坐姿,目光依旧没有离开屏幕,“一旦系统算法或人工判读发现某个单位或个体出现应激水平超标、认知功能下降、决策能力偏离基准线的迹象,我会直接向演习指挥部提出预警,并视情况建议采取分级干预措施。比如,建议该单位短暂脱离接触进行休整、进行人员轮换,或者……”
她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终于再次抬起眼,看向秦川,目光里是一种纯粹的、不容置疑的专业权威,“……直接通过加密频道,向该单位指挥官提供简明的心理稳定建议或风险提示。”
秦川听到这里,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搁在膝盖上的手指微微收紧。她内心深处极度讨厌这种被时时监控、被数据量化、甚至可能被远程“指导”的感觉。这让她觉得自己和队员们像被放在显微镜下观察的小白鼠,他们的情绪、反应都成了冰冷数据模型的一部分,不再完整,不再属于自己。这种被侵入、被剖析的感觉让她非常不适。
“我的队员都是经历过实战考验的老兵,心理筛选和抗压训练都是最高标准。”秦川的声音不由自主地带上了一丝硬刺,那是她的领域被侵犯时本能的防御,“我不认为我们需要这种……事无巨细的‘关怀’。”
她几乎是在用“关怀”这个词反讽。
莫清言的目光从屏幕上彻底移开,完全落在她脸上。那目光依旧平静,却像两盏功率极高的探照灯,让秦川感觉自己所有的情绪都被照得无所遁形。
“这不是关怀,秦少校。这是现代战争背景下必要的战术支援单元。”她的语气冷了一分,“极端压力和高度不确定性环境下,没有人能保持绝对理性。蓝军此次的心理战手段,其核心设计目的就是系统性地破坏这种理性。提前识别和预警风险,远比事后处理崩溃和重大失误更有效,成本也更低。”她的话语像手术刀一样精准而冰冷,“我需要你确保你的队员在佩戴演习记录设备时,各项生理传感器工作正常,数据传输稳定。并且……”
她特别强调了这个词,目光锁紧秦川,“……在接到评估组通过最高优先级加密频道发送的指令或建议时,你和你的分队能够优先识别、并严肃考虑执行。”
“优先执行?”秦川的声调微微抬高,带着无法掩饰的质疑和抗拒,“如果我认为你基于数据模型的建议,完全不符合我当时所处的战场实际情况呢?如果系统判定我的某个队员‘应激水平超标’,仅仅只是因为他正在和敌人激烈交火,肾上腺素水平自然升高呢?难道我要命令他立刻放下武器退出战斗吗?”她的语气里充满了战术指挥官对后方指手画脚的本能反感。
“我会提供基于多重数据交叉验证和行为模型分析得出的结论,但最终决策权当然在你,你是现场指挥官。”莫清言回答得很快,似乎早已预料到她会提出这样的质疑,答案早已准备好,“但是,我的建议,基于的是大规模战场行为数据和认知科学模型,往往能察觉到身处激烈战局中的指挥官无暇注意、或因自身同样承受压力而可能忽略的细微迹象。这些迹象可能是群体恐慌的前兆,也可能是个人崩溃的临界点。”
她的话语没有任何情绪,却带着千钧之力,“我希望你能慎重评估我的建议,而不是凭藉过往经验或个人直觉,一味地拒绝。演习的目的,就是为了暴露和修正这些潜在问题。”
她的话像一根冰冷而坚硬的针,精准地刺中了秦川内心最深处那个抗拒的、同时也是最脆弱的地方。凭直觉?她是在暗示她五年前就是因为“凭直觉”才落得那般可笑又可怜的下场吗?
秦川的脸色瞬间冷了下来,像是结了一层寒霜。她放在膝盖上的手攥成了拳:“莫顾问,我带领我的分队在真实战场上活了五年,完成了三十七次高风险任务,靠的不是后方的大数据模型和概率分析!”
她的声音里带着伤痕累累的骄傲和不容置疑的实战功绩。
“但这里不是真实战场,是高度拟真的现代化演习。”莫清言毫不退让,她的身体甚至几不可查地微微前倾,带来一股无形的、基于知识和权威的压力,“演习的核心目的,就是尽可能模拟极端条件,发现平时隐藏的问题,并探索解决问题的全新方案。如果你带着对心理评估和支持体系固有的、未经审视的偏见进入演习,那么最终受损的,将是你和你的分队宝贵的学习机会、适应能力以及最终的演习评估成绩。”她的话像一记记冰冷的直拳,砸在秦川的防御上。
她看了一眼屏幕一角跳动的时间,语气回归绝对的公事公办:“关于协同流程的细节和加密频道使用规范,还有问题吗?”
对话陷入了短暂的、令人窒息的僵持。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实体,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两个同样骄傲、同样固执、同样强大的女人在这片狭小的空间里进行着无声的、激烈的对峙。一个像燃烧着冰冷火焰的坚冰,一个像深不见底的、绝对零度的寒潭。
秦川看着她,看着那张近在咫尺、却仿佛隔着一个光年距离的冷静面容。
五年时光流逝,她更加成熟,更加权威,也更加……冷酷彻骨。她可以如此平静地讨论数据、模型、流程,将活生生的人简化为图表上的曲线和概率,仿佛五年前那个短暂地流露出一丝温情的莫清言,真的只是秦川自己可悲的、一厢情愿的幻想和严重误读。
挫败感和愤怒像毒液一样在她血管里蔓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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