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苏沐辰不得不去公司处理一份到期的代言续约文件。他一踏进公司那间装修浮夸、空气里永远飘着廉价香氛和焦虑气息的大门，一种无形的压力便扑面而来。
练习室门口的喧闹在他经过时戛然而止。几个穿着潮牌、脸上带着精致妆容的年轻练习生和几个眼熟却叫不上名字的三四线艺人，目光齐刷刷地落在他身上。那目光不再是平日的漠然或偶尔的同情，而是掺杂了探究、嫉妒、乃至一丝幸灾乐祸的复杂情绪。原本的谈笑变成了刻意压低的窃窃私语，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嗡嗡背景音。
"看，来了......还以为他今天不会来公司了呢。"一个略带尖细的女声响起，虽压低了，却足够清晰。
"啧，人不可貌相。平时一副出淤泥而不染的样子，结果不声不响搞出这么大动静。"接话的男声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讽，"'兰亭'那地方，是随便谁都能被叶知秋'顺手'捞走的？"
"攀上高枝了呗，以后咱们见了他，是不是得鞠躬喊'苏老师'了？这小破公司怕是留不住这尊马上要飞升的大佛了。"
"嘘！小声点！王姐那边还没表态呢，是福是祸还说不准，别惹祸上身......"一个稍微谨慎的声音试图制止，但那话语里更多的也是观望和自保。
苏沐辰脊背僵直，目不斜视地快步穿过走廊，将所有窥探和议论甩在身后。那些话语像细密的针，不致命，却扎得人生疼。他径直走向经纪人办公室区域，推开刘伟那间杂物堆积的办公室门，几乎是立刻将那份薄薄的文件放在桌上，试图隔绝外面黏腻的视线和声音。
刘伟正对着电脑屏幕皱眉，一见苏沐辰进来，立刻弹起来，脸上混杂着未散的焦躁和迅速堆起的急切。"沐辰！你来了！文件给我，快坐！"他一把抓过文件扫了眼，随手放下，目光灼灼地盯住苏沐辰，"怎么样？昨天回去许明哲没又给你灌什么**汤吧？" 语气里充满了对那种"不切实际"的清高的不耐烦。
苏沐辰没坐，只是疲惫地靠在门框边。"伟哥，我累了，签完字我就回去。"
"累？现在可不是喊累的时候！"刘伟嗓门忍不住拔高，又硬压下去，凑近几步，压低声音，"沐辰，咱现在不是谈理想的时候！叶知秋这条线，多少人做梦都摸不着边！你得听我的......"
公司里刚刚经历的孤立感尚未散去，刘伟的絮叨更像是一把盐撒在新鲜的伤口上。苏沐辰别开脸，看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刘伟见他不语，越发焦躁，音量又有些失控："我的祖宗！你还在想什么？那叶知秋是随便发善心的人吗？她肯开金口，这就是天大的信号！咱们必须得接住！我这就去想办法打听......"
"接住？"苏沐辰突然打断他，声音因疲惫而沙哑，"怎么接？像件商品一样，凑上去让她估价？还是像你对王静姝那样，摇尾乞怜？"他目光锐利地看向刘伟，想起走廊里那些刺人的目光，"伟哥，我们之前就是因为不肯这么'接'，才落到这步田地。现在换一个人，方式不变，结果就会不同吗？只会让更多人看笑话！"
刘伟被噎住，脸憋得通红，猛地一拍桌子："那你说怎么办？！等着王静姝把咱彻底踩死？！等着公司里这些势利眼看咱们的笑话？！苏沐辰，有时候人就得认命！认自己现在就是弱势，就得借势！"
"借势......"苏沐辰低声重复，目光茫然。他想起了叶知秋那双毫无温度的眼睛，那不是欣赏，更像是处理一个程序错误。借这种"势"，无异于与虎谋皮，代价可能远超想象。可刘伟的话虽刺耳，却点出了血淋淋的现实——不借，可能立刻就要被碾碎。
这种认知让他感到一阵深深的无力。他不再争论，拿起刘伟已经签好字的文件副本，低声说了句"我先走了"，便拉开门走了出去。
刘伟看着他消失在走廊转角，狠狠踹了一脚桌腿，啐了一口，脸上阴沉得快滴出水。
苏沐辰独自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那栋破旧的居民楼下时，天色早已沉透。楼道里漆黑一片，脚步声在空洞中回荡，每一步都像敲在自己麻木的心上。他摸索着打开门，潮湿的霉味裹着夜晚的寒气扑面而来，将人紧紧包裹。
他没有开灯，径直走到窗边，在黑暗中点燃了一支烟。猩红的光点在指尖明灭，成为房间里唯一的光源。许明哲的冷静，刘伟的功利，叶知秋的莫测，王静姝的狠毒，公司的不作为……所有这些纷杂，此刻都化作一张巨大的网，在黑暗中收紧，将他牢牢困在中央。
就在这时，手机屏幕在黑暗中突兀亮起，幽蓝的光映亮他疲惫的脸。是刘伟发来的信息，字数不多，却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
【有门路了！叶总的秘书林微，是你粉丝。机会来了，这次必须抓住！】
苏沐辰盯着那行字，指尖的烟灰悄然断裂。粉丝？这看似是一条更"温和"、更"自然"的路径，却让他心底升起更深的荒谬感。他掐灭烟，没有回复，任由屏幕的光慢慢暗下去，仿佛也掐灭了某种挣扎。
这一夜睡得稀碎。梦里王总的狞笑、叶知秋的冷眼、刘伟的唾沫星子搅成一团。
他是被门铃尖啸吵醒的，头像要裂开，空胃一阵阵抽搐。猫眼里，刘伟那张写满急切的胖脸堵满了视野，手里提溜着豆浆油条。
苏沐辰吸了口带霉味的空气，拉开门。
"哎哟我的祖宗你可算醒了！快，趁热吃，吃完有正事！"刘伟泥鳅似的挤进来，早餐往小茶几上一扔，目光却像探照灯在他脸上来回扫。
苏沐辰没吭声，扭头进了浴室。冷水浇头，短暂的清醒。再出来，刘伟已经把吸管插好递过来。
"信息看到了吧？"刘伟迫不及待，声音因兴奋发紧，"林微！叶知秋的秘书，叫林微！二十五，孤儿院背景，干净！最要紧的是------她是你铁杆粉丝！参加过应援的！"
苏沐辰接过温热的豆浆，抿了一口，液体滑过食道，暂时压住胃里的烧灼，没接话。
刘伟也不需要他接话，语速飞快："关系托了好几层，马上就能拿到私人号。这事儿不能拖！我想好了，先别惊动叶知秋，从林微这儿突破。找个由头，诚恳道谢，不能太露骨，最好能见一面，面对面才有效果......"
"伟哥。"苏沐辰打断他，嗓子哑得厉害，"别这样。"
刘伟一愣，兴奋卡在脸上，迅速转为焦躁："别哪样？苏沐辰，你告诉我，现在除了这样，我们还有什么路可走？正常表达感谢怎么了？她是粉丝，这关系不用，留着下崽吗？"
"感谢可以。"苏沐辰抬眼，目光静得像结冰的湖面，"但别利用她身份，更别拿她当跳板。要谢叶知秋，我会找我的方式。不是通过打扰她身边的人来达到目的。"
"你的方式？你有什么方式？！"刘伟嗓门猛地拔高，又硬压下去，脸涨红，"再去把自己喝进医院？还是指望叶总下次发善心再捞你一次？沐辰！醒醒吧！这个圈子就是要抓住每根救命稻草！林微就是那根稻草！"
"那不是稻草。"苏沐辰声音低下去，带着彻夜的疲惫，"是别人心里的东西。弄脏了，就完了。"
刘伟瞪着他，像看个怪物，半晌，牙缝里挤出声冷笑："好！苏沐辰，你干净！你高贵！那你就抱着你的干净和高贵，等着被王静姝啃得骨头都不剩吧！我看你到那时候，还硬气不硬气！"
他猛地起身，抓起包冲到门口，拉开门，又回头狠狠剜了一眼："号码我照样弄！用不用，随你！但机会摆眼前，我绝不让它溜走！"
"砰！"
门摔上，巨响在屋里撞来撞去。
苏沐辰站着没动，沉默得像块石头。他太了解刘伟，绝不可能坐以待毙。深夜，他拿起刘伟那部专门"联络"三教九流、为此吵过不止一次的备用手机，指纹解锁，几条几小时前试图打探林微联系方式的记录刺眼地躺着，还好，似乎还没确切门路。一股浓重的疲惫和厌恶涌上来。他沉默地删了记录，没去质问。这种无声的监视与制止，是他们之间心照不宣的较量。刘伟知道他的底线，尤其在叶知秋这种级别的人事上，不敢真乱来，但总忍不住伸爪子试探。这反而让苏沐辰更铁了心，绝不把任何无关的人，尤其是可能怀揣善意的林微，拖进这滩浑水。
窗外，天阴得厉害，灰蒙蒙压着，透不过气。
雨淅淅沥沥下了两天，屋里潮气重得能拧出水。苏沐辰坐在窗边，看雨水在玻璃上爬，心里比天气还闷。刘伟自那日摔门走后，再没露面，音信全无。这死寂，比吵架更瘆人，像暴风雨前憋着的那股劲。他知道，刘伟绝没闲着，这平静底下，准在憋大招。
第三天下午，雨渐渐停了。敲门声响起，不轻不重，却带着股不容置疑的味儿。苏沐辰开门，刘伟站在外面。脸上没了之前的焦躁怒气，换上一副深沉的、几乎算得上胸有成竹的平静，这反而让苏沐辰心头警铃大作。
"不让我进去？"刘伟侧身进屋，破天荒没嫌弃打量这破地方，径直走到沙发坐下，从公文包里抽出份文件放茶几上。封面《流光似锦》四个字，刺得苏沐辰眼疼。
"什么意思？"苏沐辰没动。
"机会。"刘伟言简意赅，"《流光似锦》，男二号，顾云深。明天下午，公开试镜。"
苏沐辰心猛地一跳，随即被更大的怀疑摁住。"不可能。王静姝不会让我碰这项目。"
"以前是不可能。"刘伟身体前倾，目光锐利，"但现在，情况变了。王胖子那边，松口了。"
"松口？"苏沐辰皱眉，"他怎么会......"
"他当然不是推荐你！"刘伟打断，嘴角讥诮，"他只是暂时不敢再明着卡你了。沐辰，你想想，那晚叶知秋把你从王胖子手里带出去，多少人看见了？叶知秋什么身份？她哪怕路过皱下眉，都够下面人琢磨三天！现在她为你出了头，虽然是顺手，但谁也不知道她下一步怎么走，会不会继续关注你。"
刘伟压低声音，带着分析局势的冷："王胖子是王静姝的狗不假，但他更是个精明的生意人。在叶知秋态度明确前，他绝不再当出头鸟，往死里得罪一个可能被叶知秋'标记'过的人。所以，最好办法就是------放行。让这原本卡你的项目按流程走，他不再额外施压拦你试镜。这就够了！"
苏沐辰沉默了。他懂了。这不是恩赐，是权衡后的暂时退让。他得了个看似公平的机会，只因为对方摸不清叶知秋的底，不敢妄动。
"所以，"苏沐辰嗓子发干，"我还是借了叶知秋的势。"这认知让他无力。
"是形势借了你！"刘伟纠正，语气急切诚恳，"沐辰，我知道你心里膈应。但这就是现实世界的规则！叶知秋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做，光是她的存在，就改了力量对比！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抓住这空档！这不是乞讨，是战斗！是我们在利用对手的犹豫和恐惧，给自己杀条血路！"
刘伟拿起那份简介，递到苏沐辰面前，眼神灼人："这角色，我研究过了，对你路子！是你翻身最好的机会！现在路障暂时挪开了，门就在那儿！要不要进，能不能抓住，靠的是你真刀真枪的实力！这和你坚持的东西不冲突！你只是得了个原本就该属于你的、公平竞争的机会！"
苏沐辰看着刘伟手里的纸，心里天人交战。骄傲在抵抗，但生存的本能和對舞台的渴望在尖叫。他想起了许明哲那句冷静到残酷的话：“在这个圈子里，能被利用，说明你还有价值。怕的不是被当工具，而是忘了自己本来是什么。先把脚跟站稳，再谈怎么站着做人。活着，才有机会演你想演的戏。”
最终，他深深吸了口气，像要把胸口的淤塞全吐出去。伸出手，接过了那份沉甸甸的简介。指尖碰到纸张的冰凉，却像有细微的火苗在心底窜起。
"时间，地点。"他听到自己的声音说，平静，底下藏着颤。
刘伟脸上终于露出如释重负又充满希冀的笑，飞快报了信息。
苏沐辰走到窗边，推开窗。雨后清冷的空气涌进来，冲淡了屋里的霉味。天还阴着，但云层好像薄了点。
这是一条借势而起、夹缝里求生的路。曲折，甚至带着屈辱，但确是眼前唯一能看见的方向。他握紧手里的简介，目光投向远处模糊的城市天际线。
这一次，他必须抓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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