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自是喧嚣。
马车入城的时候，已临近黄昏。远远的便瞅见火烧云下的皇城，琉璃金砖，熠熠生辉。窗外的喧嚣如潮水一般涌进车厢内，街角的酒肆茶楼里，丝竹声、笑声、猜拳声混在一起，沿途的商队，操着四方的口音，来来往往。
这会儿，马车于一间不甚起眼的铺子前停驻良久。墨离与李叔入内许久未出，徒留盛清禾与青黛在车内，被这久违又陌生的尘世喧嚷包裹着。
盛清禾撩开窗帘一角，目光投向那沸腾的街市。
各种声浪扑面而来，零碎的议论声便趁隙钻入了车内：
“...说是皇帝生辰与民同乐，依我看，不过是陛下掂量几位皇子份量的戏台…”
“也是，现在几个王子都各有建树，近日梁王就颇得圣心，在御前走动频繁”
“勤又如何？靖王殿下北境那份不世之功，朝中几人能及？那可是实打实的军功！”
“靖王？没李国公府撑着——”
“不好说不好说，宫里传出消息，靖王妃已诊出喜脉，若诞下皇孙....”
“啧...那不是——”
北境之功，靖王、靖王妃...
他萧衍的功劳里，浸透了她盛家军的血、她父兄的命！如今却成了他萧衍步步高升、娇妻在怀、子嗣延绵的垫脚石！五年光阴，她在地狱煎熬，他们却在云端享尽荣光！盛清禾不免觉得好笑。
这时候一只修长的手悄无声息地探了过来，轻轻压住了她撩着帘幔的手，试图将那片喧嚣景象重新隔绝于外。
盛清禾心头猛地一跳，倏然抬头。
墨离不知何时已回来了，正静立在车窗外。不知道何时换了身白衣在傍晚的微风中轻轻拂动，身后是渐起的万家灯火，却都沦为他的背景。
“喧嚣听多了，易乱人心曲。”
盛清禾尚未从剧烈的情绪波动中完全回神，只觉他这话像一盆雪水，暂时浇熄了心头的野火，却留下更深的、冰凉的茫然。
他已转身，自然地坐回她对面的位置。马车重新缓缓行驶起来。
车厢内一片沉寂，只有车轮碾过青石路的轱辘声。盛清禾望着对面那张波澜不惊的侧脸，终于还是开了口：“去了那么久，是为何事？”
“不过是取了点东西”墨离看向盛清禾：“总要有些东西，能搅动别人的心曲，而非总是被旁人所扰。”
话音落下，他便不再多言，重新将视线投向窗外渐渐流动起来的夜色。
绕过流光溢彩、烟火声声的大街，马车在小巷子里绕了几圈，七拐八拐的最终停在一处灰漆大门，外观毫不起眼的宅院前。
李叔四下瞅了一眼，跳下马车，扣了几下门扉，门便无声地打开了，两个身着干净布衣的仆丁便出来帮忙收拾行李，墨离下了马车，盛清禾和青黛紧随其后。
宅院内。
别有洞天。亭台楼阁、移步换景，陈设低调却透着一丝温润的气质，通往正堂的檐廊旁种着墨离最喜欢的竹子，根根笔直，清瘦，竹香四溢。过了檐廊，便是一方月牙池，这会儿玄月正落在池中，有金鲸穿月而过，甚趣。
这些都是他墨离甚为喜欢的巧思，看来此处也不过是他各处家产之一罢了，墨离在檐廊里绕来绕去，很快盛清禾就要跟不上脚步了，盛清禾一时情急，喊了句：“你等等！”许久未曾如此大声，惊了这一院落的碎月。
墨离驻足。
“你总不至于带我来京城观光吧！”
“明日暮时随我去个地方。”墨离没有看盛清禾，转而对身旁的仆妇说：“把小姐的衣服一起送去房里。”
墨离交代完了便转身而去，盛清禾站在原地依着月光，看着墨离几步便消失在视野里。
翌日，暮时。
盛清禾打开桌上的锦盒，盒子内是一件墨绿色的云锦长裙，颜色沉静清雅，触手冰凉丝滑，剪裁极尽简约，是墨离喜欢的风格，换作往日，盛清禾断然不会喜欢这样的衣衫，毕竟浓烈的红色才是她的挚爱。
她从屋里走出来时，等在外间的墨离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一瞬，极快，快得像是一种错觉。这次没有马车，只有两顶不起眼的轿子，青黛没有跟着，如此便只有墨离与盛清禾两人，轿子抬着他们穿过几条巷子，在一处名为“听风”的茶楼前停下了。
听风楼内，几个眼色一递，便有人带着墨离与盛清禾上了楼，在一间隐秘的暗室内，已经有人在等候了。
坐正中的是一位身着绸衫、满面精明的中年商人，他便是京城内拥有宅田商铺最多的林老板，另一侧则是个身材魁梧、手指关节粗大、太阳穴高鼓，目光如电的中年男子，身上带着一股江湖草莽的悍气，他正是掌管漕帮的雷爷，两人正吵得面红耳赤，刚进门，不时能听到“国库”“漕运”之类的词。
“国库空不空，雷爷还不是最清楚？”
雷爷闻声，脸色骤然一变，然见到墨离随即眼神变得不屑起来：“呵，还以为是什么玄妙高人，不过是个黄毛小儿，告辞！”
雷爷说着要走，林老板也跟着要离开。
“雷把头，漕运总督新换的门房，可还顺手？”墨离说着，转而扶着盛清禾在大理石的圆桌边坐下。
雷爷的脚停在了门口，脑子里一阵滴溜。这才安排到新任漕运总督府邸最末梢的位置，此事他怎的会知道？！
墨离不等他反应，指尖将一枚长满铜臭的钉子推过桌面。“江安帮清算得倒是干净，可惜了一艘好船，只留下了一个活口。”
雷爷转过身来，脸色已煞白如纸！当年皇帝大寿将至，江安帮护送奇珍异宝上京进贡，看似偶遇匪船，实则是他和旁系串通勾结，想要截了一船好物，宰了那总漕。他原本以为此事早已湮灭，而“活口”二字，直戳其软肋！
“你想要什么！”
墨离没接话，转而看向林老板“凌云功德簿上，林老板的善款可算得明白？”
林老板闻言，心下大惊，但面上强作镇定，甚至嗤笑一声以掩饰慌乱：“呵！老子我素来慈悲，广结善缘，捐出去的香火钱多了去了！哪个庙哪个庵没我林某人的名字？区区一本功德簿，能说明什么？”
墨离没有立刻反驳，只是从袖中缓缓取出一小本簿子，轻飘飘地丢到了林老板脚下。
林老板本无意理会，目光扫过时却猛地僵住——那簿子封皮上，赫然写着他绸缎庄的名号！他心脏狂跳，强撑着弯腰捡起，翻开来，里面是一张看似普通的礼单副本，记录着某年某月，林氏绸庄向“凌云庵”捐赠“香火油灯钱”，数目不大不小。但他的目光死死定在了旁边那行极细的朱笔批注上：“云州林氏工坊，象牙观音像一尊，抵。”
冷汗瞬间从他额角渗出，但他仍存侥幸，干笑两声：“哈！不过就是尊观音像，本就是家母心愿，用料讲究些，价格高了点，有何不可？难道布施还犯王法了不成？”他越说声音越高，仿佛这样就能增加自己话语的可信度。
墨离不动声色的看着林老板表演，直到他话音落下，室内陷入一片窒息的寂静。
“闻云州知府的仵作，在凌云庵后山验了几具女尸，死者口鼻中被塞入特定纹样的黄纸符咒。林老板对这符纸没准还很眼熟，要不要看看？”
林老板瞬时五雷轰顶，双手死死抓住桌沿才勉强撑住，冷汗如瀑般涌出，顷刻间浸透了他的绸衫。
符纸、凌云庵、功德簿...再查下去，怕是怎么也逃脱不了干系。林老板思量着，想要辩解，却只是在喉咙里发出咯咯咯的响声，说不上一句话。
墨离不再看他那副崩溃的丑态，转而将那份关于“特许漕粮应急调剂通道”的模糊批文，和写着一连串数字的字条，一同推至桌中，而后把玩着手中的茶盏，对着林老板和雷爷说：“别紧张，这些...不过‘小事’。”
小事？盛清禾听着，心里咯噔了一下。他竟然觉得这些都是小事？
盛清禾下意识的侧了侧身，墨离只是眼角瞥了一眼，并未言语，只是眼色一沉，对雷爷道：“萧钰的船迟早得沉。”
雷爷一惊，手向着腰间的匕首划去：“什么萧钰！我听不——”
雷爷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墨离接过了话头：“以后你的船，走我的水道，运我的盐。利润，多加二。”墨离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令人信服的蛊惑和不容置疑的权威：“用的，还是官家的路子。规矩，我懂，比你背后的...更懂。”
雷爷紧了紧拳头。
“放心，在该知道的人知道之前，漕运衙门的眼睛，只会看到该看的东西。”
雷爷的眼神渐渐松动“我凭什么信你？”
墨离冷哼了一声，修长的指尖摸着茶盏的边沿，看向雷爷，一副“你只能信我。”的表情。
雷爷眼神剧烈挣扎，手紧握着匕首柄，骨节发白，最终他缓缓松开了手，重重抱拳，声音干涩：“...雷某明白了！”
墨离略一颔首，不再多言。李叔无声地上前，对雷爷做了一个“请”的手势，二人便退了出去。
室内只剩下墨离、盛清禾以及林老板。
“林老板，来谈谈我们的买卖吧。”墨离说着起身，从袖中取出一份早已准备好的文书，铺在桌面上。“你的商铺、染坊、田产今日就得给我。另外，写封托孤信，就说你体弱，要把家业托付给你的长女。”
林老板质问：“我林某皆是男儿，何来长女！”
墨离嘴角一挑，背过身去。
林老板嚷嚷着：“我家世代经商，产业加起来也得百万两，我凭什么——”
墨离指尖从袖中抽出一把短匕，瞬时搁在了林老板的喉咙间，匕首柄是墨玉的，与他腰间玉佩同源，刃身泛着冷光，映得林老板的脸惨白如纸。
“是觉得庵门一闭，城门一关，官印一盖，公案结了，你就没事了？”墨离的声音压得极低，匕首尖锐的刀锋，一步步的逼着林老板后退。“这些事若捅出去，你林氏九族，连收尸的人都没有。”
林老板被逼到了墙角，一个不稳，瘫在了墙边的椅子上。
墨离眼神扫向盛清禾，下巴微抬，示意她将桌上的纸笔递过来。
盛清禾看了一眼桌上的笔，深知这递过去的，无异于一把刀。
林老板哆哆嗦嗦地签完字，按下手印，他刚放下笔，突然扑向墨离手中的短匕，嘶吼着要刺向盛清禾：“我不好过，你们也别想活！”
盛清禾反应极快，反手抓住林老板的手腕。她虽然左肩不灵敏，但功夫还在，指尖扣住他的脉门，疼得林老板惨叫出声。
墨离走到盛清禾身边，抬手按住她的手背，稍稍用力，林老板的手腕发出“咔嚓”一声脆响，断了。
“杀了他”墨离的声音在盛清禾耳边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
盛清禾猛地回头，撞进墨离深不见底的眼眸。那里面没有怜悯，只有一种近乎残酷的清醒。
林老板躺在地上，疼得蜷缩成一团，嘴里还在咒骂：“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墨离没再看他，只是将那把短匕递给盛清禾。
盛清禾大半辈子也是杀过不少人，但那都是战场。现如今居然要杀一个普通人，可眼下，她有的选吗？没得选。
林老板见她真要动手，吓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想逃，却被墨离一脚踩住脚踝，动弹不得。
刀起刀落。
鲜血溅在她的墨绿色裙摆上，像开了一朵妖冶的花。林老板的呼吸瞬间停滞，眼睛瞪得滚圆，仿佛到死都不敢相信，自己会死在一个 “弱女子” 手里。
“林家在京城有间出名的璃月坊，从今日起，你便是这璃月坊的主人。”墨离拉起盛清禾的手，用帕子擦去她指尖的血，动作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轻缓，他抬眸：“璃月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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