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微遇见周承谦时二十岁。
并不是个普通的二十岁。*
她刚结束一场盛大的音乐会。主角是她的老师、一名蜚声国际的钢琴家，而她是老师带来的热场嘉宾之一。
她穿着软缎礼服坐在化妆台前，摘去耳上颈间装饰，凝视着镜中青春靓丽容貌，不由得沉甸甸叹气。冷气开得太足，顺着皮肤一寸寸沁进骨髓，令她分不清究竟是温度太低还是心太寒。
二十岁之前她还不知什么是人间疾苦。然而短短数月，母亲因乳腺癌入院，父亲移情别恋，一纸离婚协议将她们母女抛下。温室里培养出来的花顷刻间便风雨加身。
她借遍所有亲戚，直到他们都避而不见。但治疗计划所需的费用并不会因为她年轻而有些微怜悯之心。她需要钱。她从没像现在这样明白钱的好处，钱能救人，钱能活命，钱能逼得她放下身段搵食却依旧杯水车薪。
老师的呼唤将她自纷乱的思绪中惊醒。她惶然抬头，老师笑容温和朝她招手，唤她名字令她过去。
她定定神，快步走到老师身边。
“老周，这位就是我跟你提过的，今晚弹爱之梦的那位，林微。别看她年轻，天赋一等一。”老师热情爽朗，侧身让开。
他身边站着一个身材高大的中年男人，身姿挺拔，剪裁精良的西装顺服地勾勒出宽肩窄腰以及隐约可见的薄薄的肌肉线条。男人面容英挺，眼角有经历岁月产生的细微纹路，鬓边也有零星白发，令他显得越发气度过人。他眼神沉静，目光落在她身上，带着难以言喻的穿透力。
“林小姐。”男人的声音低沉悦耳如大提琴震动，“幸会。非常出色的表演，为今晚的音乐会锦上添花。”
“您谬赞了。多谢。”林微垂眸致谢，避开那令她莫名心悸的目光。但她能感觉到那目光并未移开，依旧胶着在她身上。毫不掩饰的凝视令不适感在她体内悄然升起，连皮肤都生出鸡皮疙瘩。
“林小姐弹李斯特弹得很好，令人叹服。”男人的目光依旧落在她身上，那目光并不是对色的放肆，也不是对美的欣赏，反而更像探究，仿佛在确认某种细节，这令林微更加不安。
她微微欠身，想要离开这令她莫名不安的地方：“抱歉，老师，我家里还有事，不打扰您和周先生。我先走了。”
转眼剧院外路边她又遇见男人。男人摇下车窗，温和地看着她：“林小姐，在等车？”
林微淡淡道：“等公交车。”
男人却并没有离开：“太晚了，我送你吧。年轻女孩子深夜孤身，总归不安全。”
林微的笑容里有毫不掩饰的冷意：“周先生。我们素昧平生，今晚不过才见了第一面，上你的车难道就很安全？”
这话不能说不尖刻。但男人的风度丝毫未减，姿态也依旧温和：“林小姐，让你感到不适，我很抱歉。但现在已近十一点，这里又偏僻，你一个人在这里等车，实在是让人担心。请上车吧，我和你的老师是好友，不愿看你一人落单。”
林微拿出手机看时间，心中不由焦躁。的确是太晚了，而且她还要赶去医院，要转几班车，未必能赶得上转车。权衡再三，她决定冒险。
“那么，多谢您了。”她微微点头。男人按了几下，副驾驶的门无声无息打开，她犹豫一秒，还是坐了上去。
一路很是安静。男人并不爱说话。但林微能感觉到，他在通过后视镜有意无意看她。
车子无声无息停在医院门口。林微解开安全带，再次向男人道谢。男人却没有为她打开车门，反而从名片夹里拿出一张名片递到她手里。
那是一张看起来平平无奇的卡片，并没有头衔和冗长介绍，只有一个花纹简洁的logo，雪白卡面上三个黑色楷体字：周承谦。下附一行数字。
林微倒吸冷气。她当然知道周承谦。这位富豪神秘低调，名字向来只见诸商业版。她又怎会想到会在大剧院化妆间里见到真容？怎会想到这位商业巨子竟纡尊降贵亲自送她？
“这是我的私人联系方式。”周承谦目光坦然，牢牢锁定林微，里面翻涌着林微完全无法解读的复杂情绪，“我很欣赏你的才华。希望有机会再见，我们可以聊更多。”
周承谦的声音并不高，却像重锤一下下敲在林微心里。那些探寻的目光，周承谦的绅士风度，仿佛都在这一刻有了答案。
林微垂眸盯了那名片几秒，转头看向周承谦，盯牢他深邃的眼睛，被冒犯的怒意涌上心头，令她的声音凛冽如寒冰：
“周先生，很感谢你送我。但我想你误会了。
我不是出来卖的！”
她的目光又在那卡片上滑过，似被灼伤般别过头，攥紧包带匆匆下车，脚步迅疾朝医院走去，
她不知道的是，在她背后，周承谦盯着她的旧运动鞋看了一会儿，唇角漾起若有似无的笑，眸中带着笃定的神采，慢慢把名片放回名片夹中。
那天的邂逅很快被林微抛在脑后。她要做的事太多，上课、练习、做兼职、照顾母亲，一场连风花雪月都算不上的邂逅实在不值得也不应该被她放在心里。她和周承谦终究是两个世界的人。更让她挂心的是，母亲的医疗费已近见底，而自己下一年的学费生活费也还没着落。
钱，钱，钱，银行卡余额压得林微几乎喘不过气。她没法再向闺蜜开口，闺蜜已经在生活上支援她许多。她试着找父亲求助，可父亲却避而不见。她抛下最后自尊，到父亲工作地方去堵，终于和父亲见面。
父亲依旧是熟悉的三件套，哭穷卖惨扮可怜，跟她讲生意不景气钱不好赚，跟她讲她已经成年，法律上他不再对她有抚养义务。林微反问：“妈病成这样，我还在读书，你难道不该给我钱？哪怕是生活费你也该给我点吧。”
父亲脸上的笑有那么一丝挂不住，几乎露出嫌恶，又很快挂上苦哈哈模样，唉声叹气道：“你们娘俩就是个无底洞，我也要生活。不能拖着我去死吧。”
他不想再和林微纠缠，从包里翻出一沓百元大钞劈脸摔过去：“就这么多，你爱要不要，以后别来找我，多了一分也没有。你妈那病要切胸，切了一半胸脯，她还算什么女人？也好意思缠着我？”
林微抬头看他，二十年来她似乎头一次认清父亲。她一直以为自己是父母掌中宝，是千娇万宠的独生女儿，从未想过有一天父亲会把她们母女当成累赘。
在父亲毫不掩饰的嫌恶目光中，林微缓缓低下身，一张一张捡起散落在地上的钞票。她知道父亲是故意的。这年头还有谁会随身携带这么多钞票？他恐怕早就谋划好这一刻，要用一场**裸的羞辱彻底甩掉她这个包袱。
可惜他没有想到，生活的压迫足以让人失去傲骨。林微甚至还很细心地点了一遍，小心放进背包里，才抬头盯牢父亲：“三千块。够我一个半月开销。谢谢。”
说完她没有再给父亲一个多余眼神，转身走出包间。
太阳已经落山，但热气尚未消散，熏得林微分不清脸上流淌的是汗水还是泪水。
回到家里母亲给她煮了面。林微没有告诉母亲自己今日经历一切，托词说自己出去找兼职不顺利。母亲看着她憔悴疲惫模样，鼻头发酸，忍不住道：“微微，我不治了。”
“妈！”林微放下筷子焦急反驳，“这是什么话。又不是不能治，医生说了，做了手术就没事，现在医学发达，乳腺癌早不是绝症了。”
母亲叹气：“你别哄我了。切掉一半胸，我一辈子也就这样了，不能拖累你。”
林微握住母亲的手：“妈。我有办法，你别管，安心治病。”
母亲眼泪像要掉下来。林微连忙好言相劝，安抚一番才令她去休息。
但林微却毫无倦意。她独自坐在沙发上，盯牢鱼缸里的金鱼出神，只觉得前途渺茫。她还想考茱莉亚的研究生，老师说她极有天分，又肯吃苦，可以尽力一试。如今一切都没了。她四岁学琴，十六年来钢琴已成为她生命一部分。天下英雄如过江之鲫渴望鱼跃龙门，可她连一试的机会都没有就黯然出局，不能不说心有不甘。
手机铃声猝不及防响起。林微按亮手机，见是陌生号码，皱眉端详。那来电却很有几分锲而不舍的意思，逼得林微接起。
电波那头是一个温和低沉的男声：“林微小姐，我是周承谦。”
周承谦？
林微不自知地惊呼出声，惹得男人低笑：“吓到你了吗？我很抱歉。似乎有些唐突。”
“我只是没想到。”林微勉强挤出个笑，“我以为那天和您已经说清楚。”
“我从你的老师石教授那里要来你的号码，特地打来向你道歉。”周承谦温和道，“也许我的举动令你对我有了误会。我并不希望在你心里留下好色之徒的印象。”
林微不解：“我对您有什么印象，似乎对您没有什么影响。”
“是。”他笑道，“明晚有个音乐会，圣切契利亚管弦乐团，不知你有没有兴趣？”
林微呆呆握着手机，面色逐渐凝重，心狂跳：“我不明白，您这是……”
“有没有空？”周承谦锲而不舍追问。没给林微拒绝的机会，他缓缓道，“明天下午三点，我来接你，把地址发给我。你可以和管弦乐团的成员有一个内部交流。”
“周先生！”林微惶急出声打断，“您……您这是……”
周承谦低沉的声音透过电波敲击在她心上：“这个机会很好，我不想你错过，是否愿意赏光？”
林微握紧手机，连呼吸都急促几分。她应该立刻挂断电话，从此和这个人毫无瓜葛。周承谦这样的富商巨贾，不会把心思放在一个仅有一面之缘的年轻姑娘身上。只要他想，他会有更好的选择对象。
但理智告诉她，这是眼下最好的机会。周承谦愿意发出正式邀请，证明他对她有兴趣。她需要钱，而他最不缺的就是钱。况且他不算老，样貌也很英俊，脾气也还算不错。
林微闭上眼睛，缓缓点头：“好。周先生，明天见。”
*参考亦舒《圆舞》开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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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初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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