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未能好眠，林微早晨便醒得有些晚。母亲已出门复诊，餐桌上特地给她留了早餐。
但林微并没有多少胃口。她揽镜自照，看了又看，还是这张脸，眉宇因连日操劳和生活重担微微皱起，并不是惹人怜爱的娇怯模样。周承谦怎么会向她伸出橄榄枝？
况且周承谦多大年纪？林微昨夜特地上网搜索，查来查去也只拼凑出模糊碎片：这位商业巨子今年三十七岁，八年前未婚妻去世，至今未婚。
至少在道德上无可指摘。林微自嘲般想。
她已经落到要接受一个素昧平生的人的好意，无论如何都不能让自己往更不堪处沦落了。再落魄的人也有底线。
拖延到十一点，手机突兀响起。林微闲闲拿起手机，被跳动的来电通知惊得瞪大眼睛，半晌才接起电话。
“醒了吗？”周承谦低沉温柔的声音自电话那头传来，“我知道这样太突然，但我想请你吃午餐，不知你可有时间？”
林微迟疑片刻才答道：“我还没有梳洗。”
周承谦轻笑：“没关系。我等你。你慢慢来，不用着急。”
话虽如此，但林微心里明白不好让他等太久，于是匆匆抓过裙子换上，简单画个淡妆，只在唇上用一点玫瑰色口红，整张脸便显得明艳动人。
她下楼才给周承谦打电话，谁知周承谦的车竟然已停在小区门口，是那天晚上送她去医院的黑色轿车。林微不认识品牌，却能看出来这辆车鹤立鸡群，必定价值不菲。
她几步跑到车前，喘息未平便立刻道歉：“对不起，我下来晚了。”
“不，是我早到。只等十五分钟已是意外之喜。”周承谦温和道，“没有足够耐心的男人不值得信任。”
林微忍不住笑。无论是风度还是言谈举止，周承谦的确是个十分体恤别人也让人很舒服的男人。
车子开动。林微没有问去哪。她自知没有挑选的资格。
周承谦突然说：“还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有没有忌口。”
林微一愣，小心道：“没有。都看周先生安排。”
周承谦叹气，目光扫过她紧攥安全带的手：“你看起来怕得要命。”
没等林微回答，他又笑道：“在我面前你大可以自由些，不必这样小心翼翼。我并不是洪水猛兽。”
林微扯出个笑。周承谦体贴，她若顺水推舟可就是没眼力了。于是她说：“我没什么忌口的。特别辣的不能吃。”
周承谦点头。车风驰电掣出去，停在一个极其幽静的园林式去处。他绕过来给林微开车门，林微怔怔下车，扫视四周，十分疑惑。
“这里的老板是我朋友。”周承谦带着她往里走，穿中式装束的侍应生将他们引到僻静包间，洁净的落地窗外绿叶苍翠，火红的石榴花闪烁在绿叶间，显得愈发热烈。林微飘到桌前坐定，心中七上八下，只低头默默不语。
经理亲自来与周承谦寒暄。林微并没有错过经理落在她身上的、转瞬即逝的目光。她不免发奇，似乎同周承谦相关的人都对她十分在意。她自觉并非倾国倾城，本不该引来这么多关注。
周承谦同经理交代几句，等经理恭敬点头出门才对林微笑道：“他们家的淮扬菜十分地道，有几道菜我想你会喜欢。不过我叮嘱他们把酒去掉。”
林微抬头看他，目光中的讶异逗得他失笑：“我认为你不会想带着酒气去看音乐会。”
林微终于露出第一个真心实意的笑，由衷道：“周先生，您真是太体贴了。”
“被你这样的年轻女士称赞是我的荣幸。”
菜过五味，周承谦给她倒了杯茶，轻咳一声：“我从石教授那知道你的事。”
林微一怔，茫然看向他。周承谦继续说下去：“他说你家里出了事，你很需要帮助。别误会，他并没有想拉皮条的意思。他原本是盯上了我在你们学校设立的奖学金。他认为以你的天赋完全可以争得那份奖学金的最高档。”
林微努力搜刮记忆，却怎么也没想起来学校里哪份奖学金和周姓有关，试探道：“您突然同我说这个，是奖学金的分配有消息了吗？”
周承谦轻轻摇头：“不。我给了他一个更好的建议。”
他盯牢林微眼睛，声音低沉但有力，如重锤般敲在林微心上：“我可以承担你读书期间的所有费用，包括你母亲的医疗费，以及你的生活费。我相信这和你能从奖学金那得到的完全不是一个数目等级。”
令他意外的是，林微并未露出喜悦之色，反而眉头皱起，盯着他俊雅面庞，半晌才缓缓道：“周先生。您慷慨得过分了。这世间所有礼物都是标好价格的。所以，您不妨打开天窗说亮话，我需要为您的慷慨付出什么代价？”
周承谦唇角浮起浅笑，眸中满是赞赏：“我只有一个要求——在我资助你的这段时间里，你要保持完全单身，不可以有任何恋爱关系。”
林微的指甲深深嵌进掌心，却似乎完全感觉不到疼痛，血液仿佛咆哮着要冲出身体，令她涨红了脸，连说话都多了几分颤抖：“周先生。你什么意思？难道你以为我是被金钱一砸就冲昏头脑出卖灵魂的女人吗？”
她没有再看周承谦，任由周承谦叫她，起身推门而去。
一路冲到花园中才停下脚步。午后的阳光射得她眯起眼睛。她左手握住右手手腕，掐得生疼却无知无觉。她刚刚做了什么，天大的机会摆在面前却错过。母亲的医疗费、自己下一年的学费生活费统统没着落。错过了这个，难道要再去求自私自利的父亲，说尽好话只为跪着一张张捡钞票？
周承谦只不过比她大十七岁，对她温柔体贴，处事细心，出手阔绰，况且还是单身。她不该错过。她没有伤害任何人。她只是答应一个不谈恋爱的荒唐要求，放到哪都是合理合法。爱情与面包，再蠢的人都知道该怎么选。谁会为了虚无缥缈的未来放弃唾手可得的现在？
林微的眼泪怎么都止不住，狠狠用手在脸上擦，吸吸鼻子往回走。她不会怪任何人，是她想走捷径，是她贪图安逸，一切都是她心甘情愿。
她推开包间门，周承谦站在窗边转身看她，唇角漾起温和的笑，截断她话头道：“林小姐，是我刚才没说清楚。我并没有非分之想。我之所以要你保持单身，是因为我见过太多反面教材。我不想看到你将来站在人生的选择路口时被爱情冲昏头脑。你才二十岁，将来还有大把青春去享受爱情的甜蜜。现在做出一点小小的牺牲，我认为不算过分。”
林微清清喉咙，努力掩饰发颤声音：“周先生。对不起，我刚刚太冒失了。你说得对，这非常公平。我还有一个问题，你会把钞票甩在我脸上让我跪下去一张张捡起来吗？”
“当然不。”周承谦答道，“我没有折辱别人的爱好。我我资助你是为了帮你继续追逐梦想，不是为了给自己买一个玩物。”
林微绞弄手指，纠结再三，还是忍不住问出口：“最后一个问题，为什么是我？我并不认为我是海伦，足以倾倒特洛伊与希腊。况且我一无所有，您这笔投资风险实在太大。”
周承谦盯着她发红的眼圈看了一会儿，似乎在斟酌措辞，又似乎陷入了辽远的记忆，半晌才缓缓道：“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过一个名字——叶祯。”
林微怔怔道：“听过，石教授说叶祯曾经是他的学生，天赋出众，少年成名，英年早逝。学校里如今有以她的名字命名的奖学金。”
周承谦神色惨淡：“她是我的未婚妻。”
林微低头：“对不起，惹起你伤心事。”
“叶祯是极有天赋的钢琴家。她热爱音乐，视事业胜过生命。”周承谦长长叹气，“当时我们已经订婚。她去国外演出，遭遇飞机失事，全机无一人生还。她离开后，我以她的名字在她的母校设立奖学金，想把她的意志传承下去，鼓励更多有天赋的青年追逐梦想。”
他似乎不忍面对林微讲接下来的话，转过身去看窗外艳丽如血恣肆盛放的石榴花，许久才沉声道：“石教授跟我讲你的时候，说了一句话——他这些年来所见学生诸多，唯有你天赋最为出众，甚至超过当年的叶祯。”
林微心中有说不出的凄酸，沙哑着声音问：“你资助我，是因为想起了叶祯，是不是？”
周承谦摇头：“不。我是不忍心看到有如此天赋的年轻人，因为外力不得不断送自己的前程。我不想看到这样的悲剧发生第二回。”
林微心乱如麻，这个坐拥身家无数的男人此时不过是一个弥漫着悲伤的可怜人。她不知道该用什么姿态面对他。他应有尽有，而她除却青春和天赋一无所有，无论对他表达怜悯还是同情都显得太过可笑。故而她只是垂眼凝视花纹繁复的地板，缓缓道：“谢谢您的坦白。周先生，您会发现我是一个非常懂道理的人。在您资助我这段时间，我会保持绝对单身，专注学业。”
周承谦微微点头，走到桌前，自包里拿出一个不起眼的盒子，推到林微面前：“为了庆祝我们达成协议，这是一份小礼物。”
林微盯牢盒子片刻，抬头看周承谦：“我不能收，您已经帮我够多。”
“你放心，并不贵重，小礼物罢了。”周承谦坚持，“打开看看，再告诉我你喜不喜欢。看到你走过来时我就想，这件礼物很配你今天的裙子。”
林微低头看自己。她出来得急，只穿了一条样式简单的绿色长裙，细伶伶的肩带攀在白皙皮肤上，露出嶙峋锁骨，腰掐成一束。全身上下再无半点装饰。二十岁的年轻姑娘，不必多做妆饰便耀眼夺目，最耀眼的便是那逼人的青春。
但她拗不过周承谦，只能打开盒子，一块小巧精致的钢带手表静静躺在黑色丝绒上，精致的蓝色指针划过清晰刻度，仿佛也走在她心上。
“你身上太空了。”周承谦平静道，“年轻女孩子，身上有几件像样首饰才撑得住体面。这不是虚荣，而是现实所必需的投入。我专门挑了这块浪琴，并不扎眼，适合你的年龄和身份。”
林微僵硬在原地，颤抖着手拿起表，呼吸急促，深吸一口气才缓缓戴在自己左手手腕上，扣了几次才把表带扣好。
她觉得那并不是一块手表，而是一道契约。自此她便是周承谦的投资对象。她要更加努力，才能让投资继续，才能挽回母亲的性命，才能继续她的求学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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