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切契利亚管弦乐团的演出非常精彩，观众的掌声几乎掀翻天花板。
林微和周承谦随着人流向出口去。周承谦突然问：“你很喜欢拉威尔？”
林微一怔，立刻明白他说的是今晚音乐会上由女钢琴家担任独奏的《G大调钢琴协奏曲》。她不由得笑道：“没想到周先生也懂古典音乐。”
周承谦自鼻腔逸出自嘲的笑：“在你面前说懂，那可就班门弄斧了。我并不懂这里面的门道，只是我注意到，她弹这首曲子的时候你忍不住坐直了身子。”
林微没料到连这样细微的身体语言都被他捕捉到，心中多了几分讶异，解释道：“我弹肖邦和李斯特更多。拉威尔是印象派，我弹得没那么好。”
此时他们已走出剧院。林微又忍不住回头看了眼恢弘的剧院建筑，眼睛里的艳羡忍不住流淌出来：“我只是很羡慕，她能和世界顶尖的乐团合作。”
周承谦转头看她，深邃的目光中闪烁着毫不掩饰的赞赏：“我相信有一天你也能做到。”
突如其来的夸赞令林微面上作红，连耳根都不由自主烧起来。她突然问周承谦：“你想不想听我弹？”
周承谦发誓这是他37年人生中最为疯狂的音乐体验。地铁站前的公共钢琴甚至有轻微走音，林微揽裙坐在琴凳上，深吸口气，手在琴键上随意按出几个流利音阶，而后稍作暂停，低沉肃穆的音符便从她指尖流淌而出，如重锤般敲击在听众心上，引起沉重的回响。俶尔节奏放缓，但轻盈的柔板更让人感受到命运的挣扎、痛苦和祈求。稳定的沉重节奏中旋律节节攀升，在最高点骤然沉寂，又转为激昂雄浑，逐渐趋于宁静，最终结束于一段激烈的旋律。
最后一个琴键按下，死一般的沉寂后，林微耳边突然爆发热烈掌声和欢呼。她讶异转头看，才发现周围已围上来不少人，正举着手机兴高采烈对准她狂拍。周承谦就站在人群当中，目光中有细微痛苦，但更多是难以掩饰的欣赏与骄傲。
这是他第一眼就选中的天才。她在音乐中的挥洒自如让他再次确信自己的选择是正确的。她的舞台不该只有给人热场和街头表演，她应该去更大的舞台展现自己的才华。
送林微回家的路上他问林微：“能否告诉我你今晚弹的什么曲子？”
林微纠结片刻，轻声答：“李斯特，诗与宗教的和谐中的第七首，葬礼。”
她分明感到气氛随着“葬礼”两字陡然冰冷几分，但又立刻舒缓开。周承谦的声音虽还温和，脸上却没什么笑容：“为什么会弹这首？”
林微耸肩：“因为我最喜欢弹李斯特和肖邦。这首里有一段半音阶挣扎乐句，适合炫技。”
她不能说实话。擅长固然是重要的因素，但还有十分重要的原因是她始终没能忘记周承谦讲给她的故事。那位英年早逝的钢琴家整晚都沉甸甸坠在她心上。她想要做点什么致意周承谦的哀思，可无论说什么话都太过苍白，她所擅长和依赖的唯有音乐。
不能说的话，就让音乐说吧。
流光溢彩的霓虹灯映得周承谦的脸半明半暗，令人辨不出情绪，许久才听他叹息：“你实在是一个比我想象还要聪明的姑娘。但太聪明有时也不好，聪慧易折，人还是要藏拙为妙。”
他也许生气了。林微暗暗想。一个像周承谦这样身份地位的人，是不会开心于自己的心事被人轻易看穿的。她今晚太得意忘形，一场音乐会便把周承谦引为知己，完全忘记他们不过昨日才有正式联系。
而后一路无言。车子停在林微租住的小区门口，她礼貌跟周承谦道谢，正想推开车门，周承谦却突兀叫住她。林微疑惑转头，一张卡落到她眼前。
“资助的事我让助理David跟你联系。这里面是零花钱。”周承谦以不容拒绝的姿态道，“你现在境况艰难，身边放些钱有备无患，给你妈买点补养品，你自己也得补补，你太瘦了，气血康健才是本钱。”
林微自知今晚已惹恼周承谦一次，万万不能再一次下他脸面。故而接过卡放进包里，向周承谦再次道谢，声音恬静，只有握着包带的颤抖的手暴露了她此时心潮翻涌。
周承谦实在是太过慷慨。这慷慨令她隐隐不安。但她必须接受。这是她需要的。她答应了周承谦的恋爱禁止条款，就是为了这一刻。无谓的推拉和违心的拒绝只会显得虚伪。和周承谦这样历经世事的人玩心眼并不明智。
客厅的灯依旧亮着。母亲坐在沙发上眯着眼睛有一搭没一搭看视频，听到门锁响动才抬眼看过去。
林微一边低头换鞋一边忍不住埋怨：“妈，这么晚你怎么还等我。”
“不等你回来我怎么放心。”母亲叹气道，“你一个姑娘家，又是这么晚了，我心里七上八下的，得看着你回来了才安心。”
林微嗯嗯啊啊敷衍过去，催母亲去休息，自己坐在沙发上盯着天花板出神。
明天怎么样谁也不知道，但至少最大的难关已经过去。
转天她回学校，傍晚和闺蜜叶文珠一起吃晚饭。叶文珠抢着刷饭卡，被她拒绝。两人找了个僻静位置坐下，叶文珠便说：“微微，阿姨治病要钱，我多的也没有，请你吃饭的钱还是有的。你跟我客气什么。”
林微盯牢叶文珠溢满关心的眼眸，只觉得心里暖暖的，柔声道：“文珠，谢谢你。”
她把一个厚厚的信封推到叶文珠面前，声音平静得仿佛在说今天天气不错：“文珠，之前多亏你帮我。这是你借我的钱，我现在周转开了，所以可以还给你了。转账给你你都不接，只能给你现金了。”
令她意外的是，叶文珠并没拿那个信封，反而盯着那信封看了几秒，目光又从信封转到她脸上，神色中满含焦急与担忧：“微微？”
叶文珠身体前倾，声音压得极低，连珠炮似的问：“微微，你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阿姨治病还要钱，你急着还我钱干什么？”
林微脸色苍白，躲开叶文珠的锐利目光：“没事。就是，我遇到个好心人，愿意资助我，帮我渡过难关。”
然而林微含糊的解释并不能说服叶文珠。叶文珠放下筷子，神色是前所未有的严肃：“微微，你看着我。你跟我说实话，到底怎么回事？什么资助能几天之内给你这么多……”
剩下的话被叶文珠统统咽回去，她实在不知道怎么说出口。林微是那么骄傲的人，已经被连续打击磋磨得在生存面前折节，她又怎么能在林微摇摇欲坠的自尊上再插一刀？但踌躇再三，她还是缓缓道：“微微。不管怎么样，我是你最好的朋友。有难关我们一起过。你……你千万别做傻事，有些选择，做错就没法回头了。再难的事，咱们互相帮衬，总能熬过去……”
林微一口剪断她的话：“文珠。你放心，我不是糊涂人。真的没事。也许是老天不愿看我倒霉，才给我天降之喜。”
叶文珠知道林微没完全说真话。但她也看出林微不愿在这件事上多纠缠，只能悻悻收下信封，还不忘叮嘱：“这钱我先放卡里，你如果缺钱一定要跟我说。”
林微点头，因为叶文珠的关怀而感到心中涌上暖意。能有一个如此真心相待的好友，她活得不算失败。可惜她现在不能将真相与叶文珠和盘托出。那只会让叶文珠徒增担忧。叶文珠为她付出够多，不能再给叶文珠增加负担。
饭后她们一起漫步，叶文珠突然问：“微微，你和孟麟现在怎么样了？”
林微呼吸一窒，神色多了几分冷凝，“我们分手了。”
她微微偏头，看到叶文珠瞪大眼睛，满脸写着难以置信，忍不住被逗乐：“你怎么这么惊讶。半个月前分的手。那时候我缺钱，求他借我些，哪怕支援我些饭钱都行。他一言不发。后来我给他发微信，全部石沉大海。我便知道我们已完蛋。”
叶文珠眉头皱紧，愤愤道：“真没想到他是这样的人。看着人模狗样，你们大一谈到现在，他心居然这么狠。”
“大难临头各自飞。何况我们连夫妻都不是。”林微平和道，“以前我家境殷实，和他算门当户对。如今我一无所有，还有个重病的母亲，他不躲远些，难道等我缠上，脱一层皮才甩掉负担？天底下哪有这么蠢的男人。”
她的话不能说不尖刻，却也是一针见血。叶文珠温热的手紧紧握住她的手，仿佛想给她力量，过许久才说：“我们微微这么好，是那个混蛋有眼不识金镶玉。”
林微并不住校，为了照顾母亲她早就提出走读申请，得到校方通过，故此和叶文珠分别后回家。路上她收到周承谦微信：“今天怎么样？”
很简洁几个字。林微翻来覆去看了半天，不明白周承谦突兀发来消息的用意。但他是她的资助人，她理当向他汇报自己的日常学习。于是林微斟酌片刻，谨慎回复：今天回学校上课，下午去琴房练习，现在回家。
周承谦过了很久才回复：“嗯。刻苦很好，但也要注意身体。这周末有没有空？”
林微没有正面回答：“您有什么事吗？”
对面显示正在回复，却许久没有消息弹过来。林微握着手机等了又等，几乎要等得失去耐心，终于等到对话框里弹出回复。
周承谦：“看你还穿旧球鞋，想给你买些东西。”
林微皱眉。周承谦的关怀让她觉得太沉重，本能想要拒绝。但周承谦仿佛猜到她的心思，立刻跟上一句：“我约了协和治乳腺癌的名医，从北京飞过来。这周六，我去接你。你带上你妈妈的片子，让人家看看。”
周承谦的姿态是那样温和，给出的理由又让林微完全无法拒绝。于是林微只能干巴巴道：“真是麻烦您了。那好吧，我们周六见。”
结束和周承谦的对话后，林微才注意到消息栏最上方中多了个好友申请。她顺手点开，备注的名字令她瞬间脸色发冷。
新好友的申请备注中写道：微微，我是孟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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