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枝和沈随跟着仇放来到军帐的时候,看到军帐外头正累了一堆刀枪,慎昼初正和唐寻等人正挨个拿起来翻看,议论着什么。
原本说要跟着谢枝的沈随一见这场景,便背着手凑了过去。慎昼初看到他,便接着看到了等在后头的谢枝,示意她跟着自己进了帐内。
慎昼初让她先落了座,想了想,才开口:“阿枝姑娘,我找你是为了之前祝家放粮的事。之前小唐已和我提起过,只是我一直忙于军务,未能找你详谈。”
谢枝不知他为何旧事重提,一时不说话。
“姑娘,此事原非你的责任,你愿意挺身而出,一缓城中缺粮的危急,我心中感激,也很佩服。但是,”慎昼初顿了顿,“此事实在危险,你不该自己行事。还好这次没出什么意外,若是有个万一……”
谢枝没想到他是为着这个,道:“多谢将军关切,此事确实不是万全之策,但当时实在是事出紧急,你和闫县令又不便出面。”
“我的意思是,”慎昼初用指腹抹了抹台面,好像很不自在的样子,“闫县令那边可以瞒着,我这边,不是没有办法可以出面。”
他犹豫了一下,又接着说:“你有没有想过,这张务本老奸巨猾,万一识破了你的计谋,反将你一军,到时你如何为自己解围?还有,你让孟姑娘一个弱女子孤身去见张务本,万一,万一出了什么意外……”
说到这儿,慎昼初止声了。
谢枝一怔,正要琢磨自己心里头冒出来的那点异样,却被外头突然兴起的噪嚷声给打断了。
“姑娘,抱歉,我说得急了,倒像是责备你了。我的意思是,日后若有什么要想帮的地方,尽管来找我商量便是。”慎昼初今日有种莫名的局促,匆忙地给方才的一番话收了尾后,便起身道,“咱们到外头去看看吧。”
谢枝还没琢磨明白慎昼初今日到底怎么回事,只愣愣地应是。
走出帐外,只见唐寻等人正围着沈随说得起劲。听到这边动静,唐寻忙朝着慎昼初招手:“将军你快来,沈大夫识得这是什么。”
身边的慎昼初加快了步子过去。谢枝好奇他们议论什么,把心事暂且搁置到一边,也跟了过去。
沈随正拿着一把马刀,手指在光洁如水的刀身上滑过,那张惯于刻薄的脸上难得露出赞叹的神色。
慎昼初道:“这段时间我们在外修筑工事,偶会遇到那些在城外巡逻的敌军,有所缴获。我想着城内军备不足,正好可以趁着这段时间清点,稍作补充。不过我发现这些武器和我从前见到的突厥刀枪不大相同,所以把这些都挑了出来,想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沈随看了他一眼,道:“将军守了十几年的云州,果然眼光毒辣。不错,这些不算是突厥人的武器。你们可曾听说过犀骨钢?”
慎昼初道:“我倒是有所耳闻,这是夷岭的山民所锻的一种钢,用它铸的刀剑可谓削铁如泥。”
“不错,”沈随点头,“可这钢到底怎么锻造出来的,没人知道。传闻是夷岭人入深林捕猎犀牛,取其骨与矿石混合炼制而成。由于此钢出产稀少,夷岭人又将炼制的秘密守得很严实。从前军器监的人也曾想仿制过,却始终未能如愿。”
沈随说着,抽出身边慎昼初腰间的佩刀,道:“瞧,咱们大晋铸的刀,为了兼顾硬度和韧性,是以百炼钢包裹熟铁,刀背宽三分有余,势大力沉。你们再看用这犀骨钢铸的刀,刀背不过一分,出刀的速度更快,挥刀时也更加轻便灵活。”
说罢,沈随忽然一甩臂,那把从突厥人那儿缴获来的马刀砍向堆在一旁的头盔——铁盔应声开裂,断面齐整。沈随抽刀回来,双指在刀身一抹,又赞叹道:“寻常刀剑砍在这种头盔上难免卷刃,这把刀却一丝缺痕也无,真是一把好刀啊。”
听了好一阵的仇放冷不丁开口:“那突厥人怎么有这东西的?”
他这话一出,场面便冷了下去。还是慎昼初开口道:“突厥可汗也是取道夷岭才绕到了秦州后方,看来二者之间是有所勾连了。”
仇放恼怒道:“和黄崇山一路货色!要不是他们背后出卖,战事何至于今日这般艰难?!”
其他人也很是不忿地附和起来,言辞之间颇为怨怼。
慎昼初默然片刻,只摇摇头,叫他们不要再说了。
沈随拽了拽听得出神的谢枝,示意她该走了。
二人走出好一段路,直到离得慎昼初等人远了,谢枝才开口问道:“老沈,夷岭的人为什么要和突厥人勾结?慎将军又为什么不愿提起这事?你知道这其中缘故吗?”
沈随哼哼了几声,道:“因为夷岭的山民和边军一样,日子过得苦。夷岭本就贫穷,要交上去的税却和别地一样,所以时有动乱;至于边军呢,这几年来军饷都是能拖则拖,能欠则欠。仇放他们生气,是因为他们出身镇北军,饷银本就比普通边军高些,朝廷也是能不拖欠就不拖欠,他不懂那些更底下的人的苦。”
说着说着,沈随难得很是惆怅地叹了口气。
谢枝不说话了,兀自思索着什么。
二人颇有默契地都不再说话,回了伤兵营继续照看伤员。
忙活到半夜,谢枝才同银瓶回了自己的帐内安歇。没有多余的炭火,这座帐篷其实也只像座冰冷的坟茔似的,只是能略微挡挡外头呼啸的寒风。
谢枝今日满腹心事,正要倒头就睡,不想银瓶神神秘秘地扯了她一下,然后从被褥里抱出一样物什来——竟是一把琵琶。
只是这琵琶多处破损,看起来很有些寒碜的意味,但这在如今的上宜城里仍旧很是稀罕。只因这折胶堕指的苦寒天气里,城内百姓早已把能用来烧火的东西都砍来烧了取暖。就连那些因战事而死去的百姓的屋子都被拆了,是以如今城中随处可见断壁残垣,更显得破败。
更妄论在这时候毫无用处的琵琶了
谢枝压低了声音问:“这是你从哪儿拿来的?”
银瓶很是珍爱地摸了摸怀里的琵琶,那目光如同母亲凝望着深爱的孩子一般,道:“一日我在街上看到众人往瓦舍去,拆了那儿的勾栏,把好些东西都拿走了。我看到这把琵琶被摔在了地上,一时没人注意,我便偷偷抱了出来。那时,它的弦都断了,好在其他地方都没被折断,还能修好。我就托小唐帮我寻些马尾来,暂时充作琴弦,这几日才刚刚修好。”
说着,她轻轻拨弄了一下琴弦,悦耳的乐声如流珠一般从她指尖流泻。
因她二人是女儿身,所以特意被安排住在了远离众人的地方,倒不必担心被别人听见。
这乐声让谢枝心中莫名触动,又听得银瓶道:“阿枝,你今日和沈大夫走了一趟回来之后,心绪似乎很不好。我没有别的本事,只想着给你弹首曲子解解闷,你想听吗?”
“我,我想,”谢枝忽觉双眼一热,然后低声道,“银瓶,你知道吗,我小时候有一个朋友,她的古琴弹得特别好听,我特别羡慕她。我也好想学,可是我爹嫌我心思太野,不叫我学。我娘就拿了几根棉线绑在木板上,哄我。所以,我特别想听你弹曲子,我很想念那个时候。”
银瓶垂了垂眼睛,敛去隐现的泪光,换作笑模样道:“阿枝,古琴我也会,等这仗打完了,一切都变好了,我来教你,好不好?”
谢枝笑起来,朝她用力地点点头。二人和衣挤到那一床被冻得像块冷铁的薄薄的被褥里,银瓶只伸出两条胳膊在外头,冷得通红却仍旧纤细的指头从那琴弦上抹过。
那轻悦的调子在小小的帐内回旋着,如同这儿盛开了一个小小的春天,引来雀鸟环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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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霜衰草,天地一清。
寂寥空旷的郊野上,一支军队正浩浩荡荡地朝着西北边行进着。
最前头坐在枣红色骏马,裹着一身内衬羊毛长袍的冯元贞正认真地看着手中的军报,身体随着马身的颠簸而微微起伏。
“真是奇哉怪也,我听闻这温朔雪桀骜不驯,我也早叫人在京中散布他不臣的谣言,为何朝廷已强行命他出兵,他却还能按捺得住?”冯元贞喃喃道。
落后他半个马身的斛必怒儿说道:“京城最新传来的消息,是说温朔雪答应了,只是要再拟一份详细的战术呈报给朝廷。”
冯元贞瞥了他一眼,问:“京城有消息,怎么没告诉我?”
斛必怒儿忙道:“军师近日军务繁忙,京城来的消息又零碎,暂时没什么进展,所以属下原本想着……”
“罢了罢了,”冯元贞不耐烦地打断了他,自己低下脸想了想,嗤笑了一声,“这温朔雪倒是会了个拖字诀。”
“这是什么意思?”斛必怒儿小心地问。
“拟定战术花上几日,和朝廷公文往来再花上几日,彼此磨磨嘴皮子再花上几日,拖来拖去,这冬天也要被他拖过去了。也不知这法子是他自己想的,还是京中哪位高人传授……”
斛必怒儿不由着急道:“军师,那我们接下来怎么办?”
冯元贞想了想,很有些心烦意乱地把手中军报揉了揉塞进怀中,道:“让陇州那边自己想法子吧。如今要紧的是如何应对安肃军和龙骧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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